她看向白樱，一瞬不移，没了厚厚的镜片作掩饰，那双眼眸别样的炯炯有神。“你觉得，如果是许仙的魂魄，能袒露出那样柔和的表情吗？”

    她审视着白樱的一蹙一瞋，静默地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说：“所以，除非他放下执念，否则，徐青菽是不可能解脱的。”

    白樱不是看不清楚，也不是想不明白。她知道得越多，心里就越矛盾，越迷惘。她一面希望甄宣快点死，好让宣儿的魂魄多一些解脱，一面又希望甄宣不要死，继续与宣儿同化，这样、至少宣儿的一部分魂魄是活着的。

    但那个人的的确确就是害死宣儿的凶手，是囿困宣儿魂魄的牢笼，是迫使她与宣儿相望不相闻的壁垒，她不能抹杀仇恨、不能淡忘痛苦，更不能心慈手软，她怎么能容许自己对他产生感情！尽管他的举手投足、心性志趣越来越像宣儿。

    她迫切地希望宣儿的魂魄早日摆脱许仙，早日得以完整，早日轮回转世，因为她已经支撑不下去了，她已经快分不清楚哪个是许仙、哪个是宣儿了。她憎恨许仙，但是更贪爱宣儿啊！

    白樱轻颤着肩膀，尖刻地质问：“你不是甄洛的朋友吗？怎么不说服她让自己的弟弟死了这条心？”

    韩芝笯又垂下了头，力不从心地说，声音中透出一股浓浓的抑郁，“记忆是许仙的，不是甄宣的；执念在魂魄里，不在意识里，你让甄洛怎么说得通？”

    白樱“啧”了一声，不由自主地瑟缩起身体。她嚼齿穿龈，怒不可遏，腥红的血丝从瞳孔挣出弥天蛛网，进而恶狠狠地重复着两个字——“孽障！”

    韩芝笯抬手揉了揉两个干涩的睛明穴，不胜其烦。许仙的执念不消，甄宣的魂魄就不稳，魂魄不稳，那个身体再健康也免不了一死。一想到甄宣死去，甄洛会变得何等堕落，她便不寒而栗。当年，兄长用割腕自尽的方式央求她活下去的画面，到现在都在脑海中挥之不去，并且历久弥新，她又如何能在甄洛身上再经历得起一次？

    韩芝笯头痛欲裂。但说到死，她记得三年前，有个大一新生因为期末考试挂科跳楼死了，当时，黑白无常来拘魂，见那个学生很痛苦，就向他提了一种能消除记忆的东西——“孟婆汤”。

    她扭头问白樱：“我听说，冥界黄泉路上有位孟婆神，会调制‘孟婆汤’，能消人俗尘记忆，你知道吗？”

    白樱以为她在转移话题，愤懑不平地回答：“我三千年平安无事，从未涉足冥界，怎会知道他们！”

    《白蛇传》说白素贞为了救人去地府抢夺魂魄的事果然是假的。

    韩芝笯又回头看向鹓雏：“煜炘君呢？”

    鹓雏没有立即回答，犹豫了片刻，才抬起眼睑，凝着她的眉目，道：“你想知道什么，召她出来问话便是。”

    “哈？”韩芝笯愣了。

    如果眼前有面镜子，她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表情很好看。就闹不明白了，一只破鸟从那来的这种“雷人的搞笑精神”，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韩芝笯指了指自己，音调上抽了十万八千里，“召她出来问话？”

    白樱脸上的肌肉也明显不自然地抽了抽。除了一千年前杀死过这位五凤之三的鹓雏外，她对他的认识只局限于宣儿口述中的“北海王长子故人”，其它的还真是不甚了解。或者应该说，自从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雷峰塔倒，她得以出世到现在四百七十年，自己已经渐入人的行列，理解不了妖怪的思维了？

    鹓雏微微摇了摇头，对这些凡夫俗子的无知已回天乏术，他又盯着韩芝笯那晴天霹雳般的表情半晌，想想是不是该收回“封神榜”，否则，真是太暴殄天物了！

    “你手握‘封神榜’，掌管众神封立废黜一事，凡在册之神，有召即来，非要事不得贻误。孟婆神，姜氏孟姓，无名，齐国武将杞梁之妻，被夫家人唤作孟姜女。齐庄公五年（公元前549年），因主上穷兵黩武，谋战不利，致使杞梁战死于莒城，孟姜女听闻后，来莒城收敛尸骨，见亡夫血肉模糊、肢体不全，心中沉痛难忍，便伏尸哭诉，凄凄切切，幽幽怨怨，直至隅为之崩，城为之厄。庄公自知有愧，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乱世之下，死伤难免，于是，就求姜尚施法，来减免她的痛苦。姜尚是齐地先主，不会坐视不理，便给她灌下‘迷魂汤’，忘记了尘事，并敕令她为幽冥神，于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边的望乡台上建筑醧忘台，专司调制‘迷魂汤’，消除亡者生前记忆，以免他们来世再累于此。所以‘迷魂汤’也称‘孟婆汤’。”

    鹓雏忽闪了一下纤长而精致的睫毛，问：“你可带着‘封神榜’？”

    “奥，当然！”韩芝笯惊呼一声，连忙戴上眼镜，拽过枕边的“蝶恋花”，从中掏出眼镜盒打开，黑色的“玄旗”眼镜布上规整地放置着一根金色的羽翎。

    韩芝笯狗腿讨好地笑着，对自己无可救药的无知表示无地自容，可又能怪谁呢？一天到晚上课做实验写报告、马克思恩格斯、还做一堆科学文明的家庭作业，躺床上都累成狗了，谁有心去管你们这些怪力乱神啊！

    韩芝笯不自禁腹诽，见鹓雏鹓雏面容不善，又连忙恭顺谦逊下来，举着尾翎怯生生地询问：“但……我要怎么做……”

    鹓雏说：“翻出冥界幽冥神孟婆，用凤凰翎点她的名字孟姜女，然后唤出来即可。”

    韩芝笯点了点头，用尾翎在另一只手的掌心上方轻扫几下，旋即，金光四射，一只玄色的卷轴跌落其中。她把尾翎放回眼镜盒内，专注地拆下钻石别子，松开纁色带子，小心翼翼地铺展开来。当画心最晚写上去的字迹映进眼帘时，她不自觉地顿了一下。

    这卷“封神榜”她展开过很多次，若是不知其中乾坤的人看，当会觉得这是幅上好的墨宝，往后继续鉴赏，还会发现上面共有大篆、小篆、草书、隶书、行书五种字体。相对于后面四种如鬼符一般的字体，最前面这个就显得很亲切。但韩芝笯觉得诧异的并非是它的字体，而是它的字迹，雄强俊秀，劲挺奔放，尤其是字里行间的附钩和牵丝，变化多端，虚实相映，总令她惊心动魄。

    韩芝笯没有作过多的停顿，几乎只是眼里一闪而过地慌乱一下，但它还是被鹓雏敏锐地捕捉到了。

    她一手拖着轴头，一手往外扯画心，目光在那些墨字间细细掠过，接着，她越看越无语，越看越泪奔，行书、隶书、草书尚且能接受，小篆也勉强能辨识，但这最后一种的大篆根本就是一个个的简笔画，还是抽象派的，画的特么的不认真。

    韩芝笯抬起头，崩溃地看着鹓雏。此时，卷轴已经被她扯出一百多米，阵场从床上九曲回环到玄关口处，可手里未展开的部分依然未消减分毫。

    鹓雏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显然对这个“人大常委会委员长”兼“公安局户政中心主任”很不满意，真是心累啊！

    韩芝笯打了个激灵，连忙埋头继续鉴别，为了表现自己很全神贯注，嘴里还念念有词：“冥界幽冥神孟婆……”

    白樱立在一旁，满脸的深表同情。

    结果，韩芝笯刚念完一遍，封神榜就兀自动了起来，轴头扶摇而起，迅速往后扯出几百米，散开的玄色绫锦如同舞娘的彩带浮游于周围，金色的“鹓雏翎”从眼镜盒中飞出来，在空中渐亮渐长，最后定格成一根金色的毛笔。

    韩芝笯有点儿懵逼，瞟过绫锦缝隙间一动不动的鹓雏，暗想：这下方式对了。再定睛一看面前的大篆字样，还是没辨认出来，不过，那个雌性生物符号下面的“皿”生动形象，依稀可识，应该是孟婆的“孟”字，于是，拿起“鹓雏翎”，轻触上去——

    “孟姜女……”

    只见那一列汉字红光大盛，接着向左递次蔓延，直至覆盖所有关于“孟婆”信息的字眼，最后，汉字后面的一幅“孟姜女伏尸哭夫”图活动起来，封神榜绫锦卷面内缓缓走出一个人。

    封神榜卷轴落下后，那人径直走向鹓雏，肃身正立，拱手向前，一言未发便先恭敬郑重地施下一个天揖，然后，纤细甜美的声音柔弱淑顺道：“小神孟姜女，奉召而来，煜炘君万安。”

    韩芝笯傻愣愣地看着这个披着大波浪长发、踩着高跟鞋、穿一身卡其色套裙又极其规范标准地施着先秦大礼的、背对自己的、姣好年轻的、时尚靓丽的女人，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

    冥界的人也可以这么潮？！为毛黑白无常混迹人界这么多年，还穿的是白袍黑褂！太不科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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