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韩修曾经说过，那片柏树林叫“韩柏陵”，是埋葬韩氏历代家主的地方。韩芝笯是个异类，是个克星，一出生就害死了母亲，克死了父亲，这是村里的人告诉她的。虽然她出了两次车祸，十六岁以前的事完全不记得了，但是，两年前，她的的确确气死了用心用意抚养她的爷爷。爷爷是韩氏上一任家主，昂霄耸壑，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带着十里八乡的民众填沟平壑，盖房建厂，修路造桥，是个颇有威望的大人物，可就是因为有了她，爷爷无心建设，不问世事，终日舞文弄墨，诗书礼仪，卧居宗宅，隐蔽乡野，最终死之寂寥。

    韩芝笯对家族是惭愧的，对父母是内疚的，对兄长是自责的，对爷爷是悔恨无及的，所以，她无法面对韩氏的列祖列宗、亲戚朋友。

    不敢……

    真的、不敢……

    韩芝笯看着星罗棋布的矮坟，渐渐地垂下了眼睑。

    墓地并不像人类臆想的那样，有很多不干净的东西。事实上，人死，三魂七魄就会被黑白无常带进“冥府”，头七时，再回来看过惦念的人事，之后，便又由黑白无常引导至醧忘台，喝下“孟婆汤”，化归蒙鸿，或消除驱散，万劫不复，或升往天界，等待轮回。

    所以，一般情况下，墓地会因被生者敬畏，而成为一处清宁之所，毕竟像许仙甄洛那种能抵抗住“孟婆汤”效力的“不死心”人物少之又少。

    不过，作为古冯翊郡都城的城关镇并不“一般”。

    一只六百多年的结缕草妖从泥土中爬出来，身高差不多有六尺，迷茫中，朝韩芝笯看了一眼，立即咄咄怪事道：“那个不是‘韩公府’的小娃娃嘛？”

    另一只西瓜大小的黄鼠狼精恰巧跑过，听到这句话，随即回身，钻过结缕草妖空荡荡的衣襟，探头看着：“哪里哪里？借个光，给小弟看看。”

    另一只腐精看清人后，双手一抖，艰难捧起的一抔腐叶又掉回地上，还有几片悠悠荡开几寸，“哎呀、真是！吾以为她都死了呢！”

    “是啊、是啊！”红狐狸精兴奋地叫了两声，接着，抬起两只小爪子，转眼就幻化成一个眉清目秀、头裹幞头、身穿圆领袍衫的年轻男子，“这次又是五一祭奠，估计真的被逐出家门了。”

    这时，永琪和贪郎也进来了。

    贪郎瞪着狡黠的眼眸，脑袋一卡一卡地转着圈，就跟坏了的电风扇一样，“真、想、不到，这个、死胎、居然活了、这么、长、时间！”

    韩芝笯离他们虽远，但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小，传到她耳朵里，字字句句都是清清楚楚的。

    “死胎。”

    韩芝笯早就听这里的妖魔鬼怪们说过。

    不光是如此，还有“鬼婴”……

    “是啊！明知是死胎，还要养足一年，诞下鬼婴，真不知道，王姓妇人是怎么想的，”永琪用扇子抵着下巴，眼里轻飘飘的，一副好整以暇看戏的样子。

    韩芝笯疾步走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前襟怒怼道：“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的，有屁就放！”

    永琪个子高过韩芝笯一头，被韩芝笯这么扯下，不由趔趞着，但他不怒反笑，“韩尊上，您这话可有点儿难为我了！我们是有‘君子协定’的。”

    韩芝笯不动脑筋也知道，他口中的“我们”指的是他与爷爷韩容。爷爷去世后，她的很多行为都得到了解放，但相对的，也有很多事被束缚了。

    比如，她从来不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是真实存在的，现在确认了；比如，她以前可以从“天马行空的臆想”里得到许多可靠的信息，现在不可以了……

    韩芝笯一字一顿道：“你若想遵照，就不会一直在我面前含沙射影？更何况，小人也配谈‘君子协定’？”

    永琪桃眼微沉，一手掷开韩芝笯，冷道：“聪明人，易夭。”

    韩芝笯不退反进，“哼、不必以己度人，五阿哥！”。

    周围的妖怪见情况不妙，立即退避三舍。

    永琪微眯起眼，眸中更甚阴沉。他的确就是那个清乾隆五子的爱新觉罗·永琪，但他的结局并不如史书戏剧杜撰的那样，身染恶疾，封王之后，不过四月便病故，或者贪恋美色，与一个民间格格私定终身，隐居云南，真正的结局是，他因聪慧睿明、颇受皇阿玛宠爱、授意继承大统，遭到兄弟们记恨，最终被陷于一宗密案，连坐毒杀身亡。

    所以，他不相信感情，不相信道义，不相信不图回报、毫无目的的“善心爱意”。

    即使是父母高堂、兄弟姐妹。

    永琪收了收心，复又舒眉展笑：“韩尊上说的是，但您想知道，又岂需要我来多嘴，韩修可知道的比谁都清楚啊！”

    韩芝笯狠狠一怔，立即急火攻心，扬手就甩去一个巴掌。

    永琪猝不及防，被迫不折不扣地承受下来，脸都偏过去了一半，他慢慢移过视线，不可思议地看着近乎疯狂的人：韩芝笯居然打了他！

    其它围观的妖魔鬼怪也面面相觑，记忆里这些年总逆来顺受的韩芝笯是会出此悖行之举的人吗？

    韩芝笯恶声恶气道，胸腔更因为愤怒剧烈起伏：“不许提及兄长……”

    当她襞积于内的戾气喷薄而出时，韩修仓促急切的喊声突然直穿耳膜而入：“梧桐、你在干什么！”

    韩芝笯立时回身过去，身上的阴鸷与戾气也在旋踵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没、没、没……没干什么……”

    红狐狸也急忙匍匐于地，化去人形，躲到旁边的草丛中。

    红狐狸叫彤，是只一千多年的妖怪，幻化成人形时与人类无异，所以，韩修看得到他。一出“韩柏陵”，就隐约见一个古装模样的人物遥遥立在妹妹旁边，尽管一时不知道他是人还是鬼，或者是眼花走神，但就是强烈地抵触那种东西，不想让妹妹靠近。

    韩修箭步上来，握住妹妹的肩膀上下仔细打量：“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那个的声音熹微薄弱，仿佛是由内而外发出来的祷告之声。

    韩修扫了扫红色光影陡然消失的地方，不由垂眉哽咽，将横在喉咙里的森寒艰难地压制下去，又深深地舒出口气，“现在去爸妈那块。”

    他没追究，也没多问，只是把右手里放着剩余香纸的袋子换到左手上，然后自然而然地牵住妹妹的手，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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