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着岩体的断山,只有灰扑扑的杂乱树叉做点缀。在那仿佛被巨剑斩断的岔口里,腾腾落下了雪白到普通掺杂着冰沫的瀑布。
长平眼力超乎常人,抬起头,眯了眯眼就看到了瀑布之下那隔着这么远也能看出多么破落的巨大山庄。墙皮脱落,墙体生满了海草般纠缠的浓绿藤蔓。
如果不是事先有知,长平怎么也不会相信,眼前仿佛只会出现在怪奇故事的建筑物竟是一座王府。
此时已近晚春,满街行人泰半都换上了短衣薄衫,可站在这里,她却隐隐感到冷。
从遍京繁华,到这半里地不见人影的荒山里,长平骑着官驿里租来的马,总共也没有花上多少时辰。
此时日光尚未见颓势,却被一看就未经打理的野林遮去了许多,昏昏沉沉的斑驳光影,落在那座破败的牌楼上,木质的牌匾已经基本腐化,倒是歪到在灌木从中的龟驮石碑上的字迹还勉强可以读。长平把脸凑过去,确认了这是永宁女帝时期的东西。
也就是说,至少有两百余年,没有人好好修缮过这个地方了。至少凉王接管这座王府的这十来年里是绝对没有。长平捏着鼻子,虽然并没有沾上什么,却有种被那厚厚的尘埃扑了一头一脸的错觉。
沿着青石阶铺好的山路,长平一路向上,又路过了足有五个这样的牌楼,惊讶于这样的阵仗,看来不管现在有多么破烂,起码在永宁年间,这座王府曾经风光一时。
她脚程快,不到一盏茶的时间,就到了府邸的正门前,并很快放弃了正常做客的想法。长平不住担忧自己哪怕在这里喊上一个时辰,也不会有人来给自己开门。
不愿意触碰那已被藤曼与苔藓侵蚀了个透的墙壁,长平纵身一跃,借力墙边的树干,在空中轻巧地转了个身,无声地落在墙上,居高临下地观察起了王府的内部。
还好。长平原本担心会见到疏于打理、便是灰尘蛛网的肮脏庭院,可墙里虽然同样萧索,却被清扫得十分干净,如此便一眼看得出来,这座府邸果然曾在百年前阔气过。
地面修整平实,铺着色泽匀净得浅灰石砖,宫殿的用料也皆是上等梁木,历经百年仍然不腐。她纵身一跃,轻巧落在铺着墨绿珐琅瓦的屋顶上,看到房檐上装饰着的鎏金四爪金龙雕饰,在龙嘴处金箔脱落,露出其口中的铜质引雷针。
长平在房檐之间跳跃着,无声无息,偶尔见到的仆人大多非老皆残,只在角落里不起眼地做着打扫。她虽然并无意这样缩手缩脚,掩饰自己,毕竟不久后这座宅邸就会成为她的产业,可亲眼见识过凉王府的状态之后,就改变了原本堂堂正正来视察的打算——这座王府本身,和它给人的感觉都太过脆弱老朽,她本能地觉得它承受不起一点变数。
王府比她想象中更大。长平向着瀑布落水的位置,一点点逛过去,期待在那里能有个像点样的水畔园林,哪怕只是自然生长的花草也好。现在明明是春天,这里却太缺乏该有的生机了。
自然,她是遇不到这样的惊喜的。瀑布落下之处确实有一座小小的蓄水湖,水质也清洁可爱,离得挺远都能闻到清新的水汽。其周围也确实修起了一座园林,但泰半花卉已经不知枯了多少年了,只留下灰白衰败的灌木与杂草,和唯独保持着原样的凛冽山石。不知怎得,这比一片空白更显得萧索。
而在这样的一片肃杀之间,盛长平却看见了一抹亮色。
那是似乎不该出现在这样仿佛被世间遗忘之地的东西。一座崭新的戏台,和其后用好缎子制成的幕布,其上是即使离得这么远也能看出精妙绝伦的大幅绣品,精细如发的针脚勾勒出和现实形成巨大反差的烟雨楼阁。
在那戏台上,还坐着一个人。
在这个距离哪怕以长平的眼力也看不清楚,于是她从原本攀着的假山上跳将下来,踩着柔软的泥土轻轻走过去,只发出了一点沙沙的声响。
她仍然不愿暴露自己的所在,但此次确是出于和先前不同的原因。长平用树影遮盖着自己的身形,往水滨的戏台慢慢走去,而后她听见了乐声。
她从未听过男子弹琵琶,也从未听过这样妖治清越的琵琶。
琴音凄切而轻柔,如同春夜的雨,温柔地、无可抗拒地侵蚀着澄净的夜色,打湿了熏着暗香的窗纸。
弹奏出这样声音的是一双泠泠的手,修如削玉的手指之间,堪堪夹着一片嫩嫩的翡翠拨片,于琴音顿挫时,那微粉的指尖会轻轻敲击琴身,发出黄梨木最醇厚的空音。
弹奏的人是位男子,温润如玉的面容看着年纪尚轻,可望进那双眼里又似乎并非如此。他的肤色太苍白,而嘴唇和眼尾又隐隐有着血气,再加上那似乎被水边的空气濡湿了的浅淡发色,给人以一种体弱命薄的观感。
离得再近,长平才看见琴师的嘴唇在动。他的声音很低,所以原本她只觉得他在合着自己的琴声低语,直到隐隐听见了歌声。
“……来去残春…笙歌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