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惬看住我的眼:“姑娘既已放弃求死,又何至于纠结于如何求生?”
听他此言,一时间我竟怔忡了。我心里的确是有一个愁结的。平白穿越,我一面感激,一面惶恐。难忘前尘往事,对今后无望无明。数月以来只当在莽莽红尘历练,大梦一场终于能醒。
我的画皮肉身不是我的,我的心肝脾胃不是我的,我的忧惧欢喜亦不是我的。蜕变的感觉好似在用自己的手生剥自己的皮。用灵魂控制陌生的身体,让它奴仆,让它顺从,而我对这具身体始终隐忍存着一丝恐惧,一丝怜悯,它在拼尽全力抵抗我。
我大大的诧异了:“翁闲懂我,一眼看破,可否指点一二。”
易惬笑道:“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言者无二三。纵使欲海潮生你我不得不随波逐流,仍应抱衷守一,固守我心。姑娘既已决定重生,只管放心大胆地过活,纵然明日之日不可知,纵然一场浮华大梦,几番舍得,鸣泣之时问心无愧,岂非尚可?”
我恍然大悟,忙将他的言语细细思量。人生之苦,是生而为人如影随形的存在,而我此刻得天赐重生,不受病痛情爱所累,何其幸运。与其坐在原地等待命运捉弄,不如主动起身,冲进风雪狂浪地活。既然命运摊牌要我抉择,索性鲜衣怒马,淋漓尽致。
“深秋季节,难免凄迷伤感,惹姑娘不快了。”易惬欠身向我道歉,我忙抱赧还礼:“是我心中苦闷,思念家人,竟得翁闲感同身受,实在感激。”
我望向眼前这襟怀旷达,不慕名利的异人,这冷静淡然、睿智而善解人意的剑阁大兄,我为他的执着、忠诚与懂分寸、知进退所倾倒,为他的雍容宽厚、与人为善折服。一瞬间,我竟是想引他为知己的。
我跪下身来,对月遥遥祭奠我前世真真切切活过的几十年,又恳恳切切对今世这具身体表诉情衷——我秦荧前世受人所侮,□□已经干枯腐臭,今生用灵魂作偿借你身体一用,后半生保证不饿着这胴体,不枯了这心,遂向月叩了三拜,又磕下三个响头,为前世家人祈福。
易惬伸手将我扶起,笑道:“阘懦早告诉我,你是个外柔内刚的奇女子,不似九娘那般刚烈,却柔韧而别有风情。只是刚者易折,柔者长存,你需得明白这个道理。”
“谨记。翁闲同阘懦交好?”
易惬宽厚一笑:“阘懦本名叶暕,乃魏鄃巫祝之子,六国未灭时曾随父出使燕虒。我父是燕虒相国,主管外交事宜,当日我亦在场,主奏些庄重而神秘的宫廷雅乐。阘懦立在一队人中,有如鹤立鸡群,潇洒风流,清冷孤傲,格外出众。他的性子,是最不耐繁文缛节的,宴会未散,便飘然出去高歌,那懒散而潇洒,萧疏而沉着的模样我到今日仍记得。”
我实在是难以想象他叶暕青衫落拓的模样。实在要感激魏鄃亡后他越发堕落,做了性情乖僻、狂放乖张的游医走巫,遇到了我,逼急了我,断了我求死的念头,又激了我奋起求生。同他在一起的每一刻都是愚蠢而荒谬的,他却是那样古怪奇特,从不会令人感到乏味。
我笑道:“难得阘懦那样的性子,能与你相投,你一定暗地包容他许多。”
易惬笑得爽朗:“不瞒姑娘,我同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指出他放音乱调,五音不全呢。”
我俩大笑。时如东水,夜尽天明,易惬自怀中拿出一枚骨埙来,迎着愈亮的东方吹起来,音色朴拙抱素,独为地籁。我听的如痴如醉,迎风下泪。
忽然,易惬身形剧烈晃动,整个人半跪下来。我回头一看,原是焦洒不知何时站在我俩身后,一掌打在易惬断臂的伤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