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熙云面上缓缓闪退笑意,微颔首摇头,轻轻启唇道“父皇的样子儿臣还有些印象,对于母亲……”柴熙云抿唇不语,无声无息地一声叹息被她隐在喉间。
赵匡胤一时触及到她那双冰冷惆怅的眼眸,只觉心头微颤,长叹道“你很像你的母亲。”赵匡胤不自觉避开她的目光,思绪陷入了回忆,“先皇是不可多得的治世明主,宣懿皇后更是风华绝代,母仪天下,他们是一对璧人,生出了吾儿这般玲珑剔透的人才,云儿,世事无常,生死本是常情,有件事,望你不要伤心,房州急报,你哥哥昨日辰时薨逝了。”
一束震惊地目光投来,再次直迎她的眸光,赵匡胤顿觉心头一阵抽搐,他仿佛看到了十二年前朝阳宫中的那个幼女,一如今日的惊慌与无助,十余载,他每每念起柴熙云当初的神情内心都会陷入极度的愧疚当中。
当年陈桥驿,他穿上黄袍,杀回汴京,接受禅让,后周王朝一夜倾覆,未经世事的小公主不得不去接受这个既定的事实。无论给了她怎样的尊贵与恩宠,也无法抹平那亲人四散,国破家亡的悲哀,十余年对兄长的思念,纵使柴熙云不说,赵匡胤也猜得到,如今一朝念想成空,让她去面对郑王冷冰冰的骸骨,着实有些残忍。
柴熙云终是哭出了声,这场突如其来的生死离别,打得她措手不及,让她切实记起了那段曾经。
那一年,她的姨娘兼养母符太后领着年仅七岁的柴宗训,在金銮殿上宣布退位,次日,便依旨出居房州。这场看似名正言顺的政变,因着符太后的缜密安排,晋王夫妇的保护以及赵匡胤的怜爱,并没有以血淋林地下场收尾,十余载赵官家的疼爱,甚至让柴煕云渐渐淡忘了自己的家国之痛,但这一刻,不容思考的事实摆在她面前,如同万剑噬咬着她的心,让她泪流满面。
和哥哥,怎么就是永别了呢!
柴熙云缓步移至案前,恭恭敬敬地跪下去,带上几分恳切的语气,泪声道“熙云求官家,准许郑王尸骨归京,陪于先皇之侧,莫让他孤魂独荡于异乡,您怜念儿臣,也请怜念儿臣的兄长,儿臣请旨。”
“郑王是先皇的嫡子,你的兄长,依礼依法都要按国葬,尸骨当然要归京。”赵匡胤探手去扶她,柴熙云又叩了个头,“儿臣斗胆,再请一旨。”
赵匡胤收回手,静心听着她接下来的话,“当年,姨娘原是放心不下兄长年幼,这才将儿臣托付于官家,随兄长出居房州,如今,兄长既逝,姨娘孤身一人待在房州,终归不便,恳求官家准许姨娘回京,也全儿臣孝道。”
柴熙云虽已过及笄,但身量尚小,俯身在殿前显得格外娇弱,尤其哭声未止,身子发抖,更是让人不落忍,赵匡胤虽说心存犹疑,瞧着她的模样,也总归说不出拒绝的话,毕竟,总是他对不住柴家。
赵匡胤思着念着,缓缓起身,走到柴熙云面前,探手将她身子扶正,柴熙云仰着头,精巧的面庞早已泪水如洗,赵匡胤顿觉揪心,右手抚上她的云髻,轻声哄道“不怕,不怕,父皇皆依你便是。”
当日,帝旨下,召周太后回京,郑王以国礼大葬,辍朝十日,晋王赵光义亲率皇子公主,文武公卿,周身缟素,于京郊外迎灵柩返京,柴煕云亦在其中。
对于姨娘的记忆,柴煕云已是模糊不已,只是从零星的几点记忆和这些年来往信件中,能看出她是个温柔如水的女子,今日京郊再见,那双冷清的眸子和有增无减的孤傲,似在告诉世人她并不软弱。
一身玄色衣裳,洗尽铅华,素身净面,周太后张开手,柴熙云便扑进了怀前,滚烫的泪水,交织在母女二人的心迹,重逢,当真是久别。
周太后符照,即小符后,睿武孝文皇帝的第二任皇后,宣懿皇后的亲妹妹,一个胆色俱存的女子。面对久而不见的幼女,颤颤巍巍,泪水纵横,尘封往事注入脑海。
是为了长姐临终托孤,也是为了辅佐一代英主,二十二岁,她甘做替身,进入帝国权利的中心,与众臣博弈;先帝崩猝,她垂帘听政,辅佐幼主;生死存亡之际又写下了退位、立帝两封诏书,保全了稚子富贵,免去了兵戎相向,然而,十几年来的殚精竭虑,如履薄冰,小心谨慎,都在柴宗训骤然薨逝那一刻化为乌有,是天灾还是人祸,她心知肚明,即使尽力伪装,也难掩眸中的愤恨,这种仇恨被她压了多年,终于在这次沉重的打击前原形毕露。
国丧之礼,天下举孝,柴宗训葬于顺陵,安与睿武孝文皇帝与宣懿皇后之怀前,谥曰“恭皇帝”,然因其长眠之日年仅双十,此后纷纷扰扰数十年,关于其死因的猜测未曾休止。
三年后,即宋开宝九年,十月二十日夜,宋太祖赵匡胤猝死,次日,其弟晋王赵光义废原太子德昭,于一片非议声中登基称帝,史称宋太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