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徐太医俯首称是,默然退下。
太医徐敬直是由皇帝亲自提拔为太医院正的,自上次小周后刺驾起,皇帝的秘密在整个文德殿内已不是罕事,但能在御前侍奉的人,自然知道不该看的不看,不该说的不说,徐敬直也不例外。
诚然,也是因此王继恩才会擅作主张、不顾规矩地冲到太医院把他“掳掠”到了殿前。王继恩了解周太后,她的骄傲更像是一种伪装,她从不会把这个面具从自己的脸上揭下,也就几乎无人见过她失态的模样,但今日,她步伐虚浮,气息错乱,那失魂落魄的样子竟有几分要以死明志的感觉,王继恩当即便觉大事不妙。若非他洞察秋毫,当机立断,只恐此时宫门已是缟素片片,白幡高扬。
周太后的身手,从来干净利落,若这一刀刺向赵光义,必然是血溅七步、尸横当场。她有这个本事,也有这个把握,就像当年赵匡胤进宫“请”她退位之时,她完全可以将他一刀毙命。但为了天下大局,她忍住了羞辱,她明白赵匡胤心底对柴家有着说不尽的愧疚,更对自己大姐姐有着极为复杂的感情,她笃定了他会爱屋及乌,就像今日笃定了自戕比杀驾更让皇帝痛心疾首一样,老天眷顾,她又赢了。
赵光义守在榻前看她,像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她还是那样美,美得冷艳,美得孤独,不似她大姐姐般艳若桃李,也不似她五妹妹般明媚活泼,她像一朵遗世而独立的傲梅,凛寒独放,孑然一身。总以为她变了,实则不然,那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倔强与孤傲,不过是被岁月埋钝,并不能完全消耗殆尽,他发现自己低估了她,或者说低估了她对柴家的情意。至今日,他还是不够了解她。
周太后足足昏睡了三个时辰,赵光义也就这样在榻前守了三个时辰。
当她缓缓醒来时,赵光义眸中一亮,心底的万分激动皆被他隐匿在平静的面容下,他看着她,似是劫后余生,却仍旧埋怨道:“你是疯了吗?你知道嫔妃自戕是多大的罪吗?你知道方才有多凶险吗?”
周太后侧身向内,启唇只觉口干舌燥,万念俱灰般说道:“我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吗?这天下再无人能牵制你,你可以为所欲为,继续打压符家,杀尽柴氏后人,永绝后患,你救我做什么?皇帝,你又哭什么?”
“若朕真能心狠至此,就不会今日进退两难。”赵光义不觉眉头紧蹙,厉声道:“你儿子,他称孤道寡自立为王,他手下高手云集,杀了朕多少心腹,让朕如何不忌惮他,如今朝中还有很多老臣心里都是向着前朝的,朕都明白,如此情景你让朕怎么放心。云儿的婚事,朕已经退了一步了,柴熙让,必须死!”
“是不是你非让我死了,才肯放过他!”周太后抬眸质问。
赵光义避开她的目光,长呼一口气:“阿照,你只知道维护柴家,你怎么就不能维护我一次呢!你可有想过,我坐在这个位子上是否恐惧、是否孤独吗?你的心里为什么只有柴家?今时今日换做柴荣是我,他可能对你有这般包容?你有那么爱他吗?”
周太后眼底缓缓噙起一汪泪水,她不知这泪水里究竟是愤懑还是悔恨,再或者亦有几成同情。
周太后长呼一口气,几乎不为所动,继续说着自己的话:“你放心,若你不收手,那么如今日的事,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直到我倒在血泊中死在你面前,你了解我,我说到做到!”
“你敢!你胆敢再做,朕就把柴家、符家,以及你所在乎的所有人全都杀了给你陪葬。”他龙目含怒,凶神恶煞地发着圣威。
周太后只若清风过耳,漠然笑过,随即讥讽道:“好啊!只要你舍得,杀尽故人又何妨,到那时天下之大,你高枕无忧,孤家寡人,哈哈哈哈!”
“你又逼朕!”
“到底是谁逼谁!”周太后情绪波动,伤处若撕裂般疼痛直袭心头,她禁不住紧蹙眉头,蜷起身子轻声呼痛。
赵光义猛然只觉心头抽搐,抬手想要抚慰一番,手却迟迟僵在半空不敢落下,他死死抓住龙袍一角,曲眉沉吟了大半天,似是自己同自己做了很大的妥协,方低声道:“那好,你答应朕,让他永远不要踏入中原半步,朕就答应你,放他一条生路。”
“空口无凭,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那你想要我怎么做,把他请进东京,把皇位还给他吗?”
赵光义死死盯着她泪意未干仍旧愤懑不减的双眸,抬声质问,周太后唇齿微颤,撑起瑟瑟发抖的身子厉声道:“我要你起誓,我要你以大宋江山,以你的子孙后代起誓,生生世世,不得动我柴家任何人,若违此誓,山河沦陷,永绝子嗣。”
他看见,她的泪水涌流满面,脸色涨得发红,满眸怒火地吼出这几句话,那誓言,她说的好毒。
他爱极了她,也恨极了她,为了一个死去多年的男人,为了他的子女,她一次又一次的逼迫,恐吓,今天更是以死相抗,她真是把自己捏得好准,专挑那最疼的一处用力击下,让他毫无反手之力。
赵光义睚眦欲裂,恨不得当即抽刀绝了她的命,如她所言,此后这世间再无人能威胁他,可是舍得吗?舍不得。
赵光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理好身上的衣衫,继而缓缓屈膝跪于榻前,他迎视周太后的眸,有期待、有渴求,大概这个虚无缥缈的誓言,能让她真正心安吧!赵光义缓闭双眸,复抬手对天,虔诚正声道:“朕,赵光义,以赵氏先祖之名起誓,定遵先皇遗命,善待柴家,绝不擅杀柴氏后人,若有违背,天怒神怨,三代之内,子孙不茂,必绝宗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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