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阿荣,赵三爷最小的儿子。
赵三爷在四十多岁的某天,看上一旁伺候的小丫环。几次折腾后,小丫环生下一个男孩。非婚生子是杀头的重罪,于是赵三爷只能娶了这个丫环做三房。
不知道做村长的少子是xingyun还是不幸。他起码不会缺衣少食,还可以去认字读书,这是他比我们这群下等人强的地方。但他经常被他大娘二娘、他的兄弟们欺负。
而且作为平民的少子,他必须被阉掉送给士族或皇帝做奴才,这是大明律明文规定的,所谓“皇族少子为士族,士族少子为平民,平民少子为阉人。”当然现在这个律法执行得不太严格,不过他作为少子一直是最没地位。
赵阿荣一直郁郁寡欢。他不被他的兄弟们欢迎,也不被我们欢迎。他去乡里上学,乡里的大户孩子也欺负他。他在村里玩,也被我们排挤。
他经常坐在村西的水坑边,或者看书,或者发呆。
我和狗剩儿、狗不理在水坑里打扑腾的时候,他就那么看着我们,脸上露出微笑。我实在不能理解这种微笑是什么,这种微笑看似“幸福的微笑”,但有什么幸福的?
一天,我对他说:“你在看什么书?”
他抬起头,对我笑着说:“没用的闲书。你也瞧瞧吧,反正你也识点字。”
我把手使劲在裤子上抹干净,然后接过他递过来的书——《钦定红楼梦》。好多字我看不懂,但懂的字,都是极美的。
我:“是曹雪芹写的小说啊。我爹给我讲过,不过没看过。”
他:“不全是他写的。不过也没关系。有什么意义呢?”
他自言自语着,然后又发着呆。
我一度认为他是不是真傻了。
他:“这本书送你了,我要回去预备功课了。我得去考秀才,将来才能考举人。”
他摸了摸我的肩膀,笑了一下,转身走了,留下了那本书。书是很贵重的东西,那本书我翻了好久,都能背下来。
后来我也上学了,比他更聪明更用功,以至于后来都可以教他了,不过有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他那句话——“有什么意义呢?”
-
-
现在,赵阿荣改名东方荣,成了士族,中了举人,衣锦还乡,连县长都要毕恭毕敬。
想起一句话——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件事档次挺低的。你还乡,你荣归,说明你在乎乡下人的感觉,说明你看重他们,说明你就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一样的低等人。我要是中了举人,甚至状元,当上大官,嘿嘿,才不要回家跟这群下人在一起呢,我就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但是如果你不回家,他们怎么知道你当大官了呢,你又怎么证明你很有本事很特别呢?
到底回不回家呢?我不禁陷入沉思。
突然,我悲哀地想到,这种虚无缥缈的自我欺骗只能让人短暂地满足,它没有将来。
我没人举荐,连入士都没资格——我会像爹一样终身铲屎为生。
-
-
东方荣往里面走,他扶着他亲娘,他兄弟们扶着他,人群扶着他兄弟们——往赵三爷的大院走去。
东方荣看到我,冲我挥手:“赵大牛!”
我算他为数很少的朋友之一了,虽然我从不把他当朋友。
我也对他挥挥手:“荣哥好。”
东方荣对一旁的我爹说:“叔好!”
爹对他点头示意,还左右看着。
-
-
话说还有一辆qichē呢!人们对东方荣点头哈腰,全然忘了还有一辆qichē。
另外的qichē门开了,从中伸出一条腿,然后一个人走了下来。
大家都不说话了。
我很想写首诗来描述我的心情,再写首词来描述那个人,就像那些小说一样——但我确实不会。总之大家就是要了解那个意思,假装我真的像诗人那样写了一首诗和一首词,那种心情和情怀大家要充分理解——因为那人就是那样的人。
可以肯定的是,这人就是帝京世家子弟了,真正东方家的人。那种气质不是我们这群下人所能有的,贵族气质必须要几十个世代的底蕴,他本人也要几十年的经历,这是用金钱和时间堆起来的贵族气质。
当然还要有配合气质的装束。最明显的是胸前的“日出东方”族徽,然后是高高的黑帽、笔直的蓝色西装、雪白的衬衣、深蓝的领带、金丝平镜。还有那一丝不苟的发胶,精心保养的胡子,沉思稳重的眼神,整个人充满着男子汉的气息,和东方荣的阉人气质完全不一样。
他兴致挺高,摘下帽子,朝着大家挥手,好像宣传画里的皇帝。
赵家兄弟们和赵三爷赶紧返回来。
大家欢喜地拍手叫了起来,拥着他们两个走进赵三爷的大院去。
-
-
猪肉荣走着走着,突然对那个东方家的子弟说:“少主,这就是我的兄弟赵大牛,是他教我功课,是他劝我出去考取功名。”
东方少主惊喜地说:“哦!原来这位才是主角!”
他拉着我的手,说:“少年,想不想来陇南东方家?!我们一起出生入死,共享富贵荣华!”
我坚毅地说:“士为知己者死!”
于是我们……
……
然而这是不可能的。
这是我的想象。
我看着几千人围观猪肉荣。
我只是几千围观者中的一个。
毫不起眼。
多么希望被围观的是我。
不得不承认,我非常嫉妒他。
妒意让我神志不清。
我的心,我的胃,我的嗓子都烧得疼。(htt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