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霍瓦街的路边面包店,我奢侈地点了一份糖霜面包和一杯热可可。
“你在干嘛呢?有没有和同学们一起庆祝啊。”我爸问我,我能听见他期待的语气。
“正在吃火鸡。”
此时的我正把手机夹在脸和肩膀之间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推着车子。
“那你一定要多吃点,你太瘦了,莫斯科的大风雪一下子不把你卷跑了。”我爸见我没有回应,他发出尴尬的喘息声。
“对了,儿子,那个球球号好像被盗了,密码不对。”
“要开动了,先不跟你说了。”
——嘀嘀嘀
电话断线。
把手机塞进包里,因为没有看见前面的障碍物,我一下子撞倒在地。
咖啡洒了,面包脏了,手机摔了。
是的,这就是我的第一个圣诞节。
其实找回密码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但却仅仅因为不愿意听到对方的频繁问候和关心而找出各种理由敷衍。
知道那件事情的真相后,出国前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每天我俩之间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壁各自生活。
直到如今,我对他的怨恨仍在作祟。
圣诞节后连续一周我都持续做着一个同样的梦。
梦里是我妈死去时那空洞的眼神。
她好似看不清我,就像我曾经也看不清这个世界的景色一样。
从一生下来,我就被检查出来眼角膜有问题,因为我妈也有这样的问题,所以我爸就一直怨恨他没能给他生一个健康的孩子。伴随着成长,左眼的视力一直在呈现着下降的趋势,到我参加第三次高考的时候,我的左眼已经完全看不见。
那一刻,一场噩梦全颠覆了我的愿望。
高考后的一个星期,我过完十八岁生日,准备进行眼角膜移植手术。
像是蝉又可以在夏日里鸣叫,雪后初霁阳光重新照耀大地。
在我被推进手术室之前,我爸握紧我的手,对我说了声“加油,我在外面等你。”
麻醉后,我梦见我妈没有离开我,我考上了一所优秀的大学,我爸的公司没有破产,我们一家人安静地享受一个晚间的电视剧。
现在想想就和赫尔斯基先生家每个平凡的晚餐时间一样。在生活里平凡到不起眼,可突然变得异常珍贵。
手术结束,我被推了出来。
我爸再次握紧我的手,我隐隐约约地听见他说我是好样的。
那句话现在每每让我回忆起来都会鼻尖发酸。记忆像浓得挥散不去的清晨大雾,让眼睛睁不开,又像是在逼问我那段措不及防的时月。
我十一岁那年我妈死于一场车祸。命运的噩耗就像夏日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让没来得及带伞的我淋成落汤鸡。
那一段时间我好像患上了抑郁症,左眼的实力也越来越弱,几乎是只能靠着右眼看清楚外界。
我爸的事业也是在那一段时间一步步做大的,他每日忙碌,无暇顾这个家,每天我独自生活在孤单中,而对于妈妈的死他也并没有表现出来极大的悲恸。
我开始极度憎恨他的漠不关心,但好像这也不会收获他的转变。和他之间的交流也仅仅就是,他问我缺不缺零花钱。
他破产以后好像整个人像是抽干了水的海绵,变得柔软起来,他开始关心我的生活。
可这却无法泯灭我对他那种已经疏远的距离感。
手术后,我发现了我妈签字的器官捐献自愿书。
我歇斯底里地质问着我爸为什么不告诉我这件事,我爸叼着烟坐在那里沉默不语。
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地砸落在那张自愿书上,仿佛原本青翠广阔的草原一瞬间被升腾而起的蘑菇云毁灭。
圣诞节摔了一跤把脚腕给扭伤了,要比往日早走半个小时,才能准时到达赫尔斯基先生家。
沿着莫霍瓦街走,一早便看到了许多穆斯林分散在街道的角落里。
很奇怪,难道做祷告的日期变了。
2011年一月的某个星期三,莫斯卡莫霍瓦街附近发生大规模穆斯林冲突。
街道被整齐的穆斯林队伍堵住,当地的穆斯林因为当地的清真寺数量不够无法满足教徒的活动而酝酿了一场向政府抗议的活动。
新闻里迅速插播即时消息。
莫霍瓦街道被警力封锁,远处可以看见有烟升起。警报声四起,一时间人心惶惶。
接到我爸打给我电话的时候,我正在赫尔斯基家上课。
“你还好吗?我看新闻上说你那里发生了冲突。”
电话那头我爸紧张不安的声音。
“我没事。”
“那就好,吓死我了,就差给已经订好飞莫斯科的机票付款了。那你这几天就不要乱跑了,呆在学校里,有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啊。”
鼻尖强烈的酸楚。仿佛泡腾片坠落水中,透明的水中发出剧烈的响声,白色一点点扩张就像我现在温热的脉搏。
电话挂断后,赫尔斯基先生给我和他的小儿子拿了点心和水果。
“每次他在学校里闯了祸,都是我去给他收拾烂摊子,上次竟然偷家里的钱。他现在特别烦我,可是我却爱他爱得要死。”赫尔斯基先生用磕磕巴巴的中文对我讲。
“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也这样,不过您也不能用武力解决这些问题啊。”我笑笑。
“再过两年,就要把他送去美国留学,现在就开始舍不得了。你说我怎么可能舍得打他。”
赫尔斯基抚摸了几下小儿子的脑袋。
“爸,球球号我帮你找回来了,密码不变,还是我的名字拼音加生日。”
“可算是找回来了,以后得弄个牢靠点的密码,千万不能再被别人盗了去。”
我听见我爸高兴的语气,感觉有风吹拂着我的脑袋。温热从上倾泻,有粗粝的手掌在抚摸。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个密码,我为了排解对他的怨恨改了密码,当听到我爸因为号码被盗时而惊慌失措忐忑不安的语气,又在心底里咒骂自己真是个自私鬼。
太多太甜的关心问候被你当做了困扰的枷锁。
太长太久的陪伴呵护被你当做了理应的臂膀。
可就算你做错再多,他们依旧在那个地方,哪怕身形佝偻也不变爱你的眼神。
我在赫尔斯基先生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我爸的模样。
我冲着赫尔斯基先生笑,心里却像是在哭。
两天后,穆斯林的冲突事件终于平息,莫霍瓦街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和素日无异,做着好几份兼职维持自己乏味的生活。不同的是,我开始坚持每天都和我爸妈聊上几句。
“当当当”
桌面的右下角里传来视频通话的邀请。
“儿子,今天包了饺子,你最喜欢的三鲜饺子。”
屏幕中我爸把一盘热气腾腾的饺子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