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若愚走出酒店过于郑重其事的大门,他刚刚打算在点菜之前呼吸一下外面新鲜的空气。带着凉意的风绕过来,瞬间让他变得和这个秋天之间畅通无阻。
徐若愚有点尴尬,就好像他一时间不知道应当怎样面对这么鲜明的一个季节。点菜的时候,徐若愚和那个带一点口音的服务员有理有据地争执起来——他想点的最后一道菜是番茄炒蛋,无论这道菜多么得登不上大雅之堂,本该提供饭食的地方也不应该拒绝为顾客服务。徐若愚还想了许多气势汹汹的排比句,但服务员的平淡好像压制了一切,她说,好吧,那我去后厨问问。
这里的包间一间一间没有特点地平铺直叙着,徐若愚犹豫要不要叫那个小姑娘回来,取消那道番茄炒蛋,但最终还是像结束了一项任务似的走回他的房间。人几乎到齐了,椅子紧挨着挤在两张桌子前,不断有人站起来递多出来的餐具和纸巾。徐若愚咳嗽了一声,声音刚发出来他就后悔了,他本意不是这样的,只是想在仓皇之间找一个动作来掩饰紧张。
果然有几个人转过身子来看着徐若愚。“老徐,你真是那么多年都没变样子。”他高中时的班长步伐紧凑地向门口走过去,班长的身上也带着秋天的寒气,徐若愚在寒暄之前竟先想到这个。
“哪里能不变样子,咱们比起那时候都成熟多了。”徐若愚很巧妙地避过两个分发热毛巾的服务生,在班长的座位旁边坐下来。
刚才他又用了一个不恰当的词,似乎过于生涩的气氛让他脱口而出的话都失去了应有的圆滑和流畅。他不应该说成熟,他们这个年纪,其实足够把“老”这个字提前拿来说了。
坐在徐若愚周围的都是从前的男同学,他们肆无忌惮地发福,和徐若愚一样都是安然等待苍老的人。凉菜上来的时候,他们不动筷子,只是很有兴致地吩咐服务生把酒都倒满。徐若愚一眼就在端着杯子的男人里认出了江梁,他才是真正没变样子的那一个,手抬得比别人都低一些,似乎仍然保持着从前那种若无其事的清高。
上中学的时候,徐若愚和江梁都是班里的才子。文人相轻,至少在徐若愚看来是这样的。徐若愚的天赋都来自他身上带着的一股情怀,但江梁不一样,文字在江梁身上作用的成果是一种内敛。徐若愚从前不喜欢江梁,他在别人面前对于轻狂与豪迈的运用自如到了江梁那里总会不自觉地显得浅薄。
徐若愚总害怕被淹没在凡俗的人海中,他怕了几十年。离开高中的很久之后,徐若愚仍在疑惑,他对江梁的故作不屑,究竟是不是因为那种恐惧,那时候江梁甚至不参加学校的文学社,甚至不把自己写好的文章拿去发表,但他站在四处求异的徐若愚面前,仍是一个内心坚定的人。
那种成见,一直到今天再次见到江梁,才干净地从徐若愚心里消散。徐若愚环顾四周,装作不经意地看向江梁的方向,好像这满座的男人里,只有江梁身上的那种青春,穿透了他们分别后的几十年,一直保留到如今。徐若愚感到从前针对江梁而特意生出的感情,已经变成了一种惺惺相惜,这种若隐若现的桥梁使他又燃起了低低的一小股热血沸腾。
不知道是谁开头,说了第一句话,仅仅是关于气候的寒暄。第一个人说,现在天真是慢慢地冷起来了。
没错,感觉刚刚从夏天走出来似的,可过两天气温就要降到零下去了。于是就有人附和。
原本真实的季节,被人反反复复地评论之后,似乎除了更呆板之外就没有其他的改变,徐若愚不喜欢这样的话题,但话与话之间的沉默抛出来时,他还是接了一句。
酒店门外的那种凉意又回到了他的身上,徐若愚本想说些什么不一样的话,可话到嘴边,他有了一阵模糊,就慌乱地改了一句,真是秋天了,连风都那么凉。
第一道热菜上来,是摆盘很好看的肉菜,第二道才是番茄炒蛋。理所当然,那是最简单的一道菜,但实在是太低廉了,所以才不能排在最先。并没有人要对着刚上的两道菜评论什么。徐若愚想,就像是一种规矩,菜上齐前不能动筷子,也不能说什么关于菜肴好坏的评价。原先说着话的人还继续着起身让过服务员之前说的那段话,然后就是接连的碰杯。
菜终于一道一道地摆了上来,忙着上菜的服务员不再来回走动,又站回到了他原来的位置,这似乎是一种正式开宴的标志,徐若愚和身边几个人互相客套着拿起了筷子。徐若愚右手的袖扣掉了,他是在筷子伸到半途中时发现的,他现在一个人生活,总顾及不了生活全部的精细,那只伸去夹菜的手差一点就为掩盖自己的潦草缩了回来。
徐若愚对面一个头发仍然很茂密的男人说,若愚太会点菜了,这些菜,荤素爽腻搭配得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