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一个大冬天里清冷的早晨,孙二虎抽出火炉上烧的通红的铁钳,一脚踹开穆小伙的屋门。穆小伙起个大早,正摆弄自己的宝贝红梅。孙二虎一钳子烙在穆小伙的胳膊上。穆小伙疼的呲牙咧嘴,摔了红梅,恼怒地跟孙二虎干起来。
毕竟是背井离乡寄人篱下,这一冲动,老穆不得不离开了,可他还没有拍到心目中最完美的长江落日,但兰子鼓足勇气的一个决定,完美地弥补了他的遗憾。他们在一个美得不像话的落日里,奔向北方。兰子知道,这一步迈出去,就再也别想回头。
跟老穆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兰子曾写过好几封信回去,终究没有回音。她也再也没有精力和勇气去寻回家乡了。虽然北方的一切都令她难以忍受,但只要老穆在,她就离不开他。
沙尘暴里的兰子让老穆害怕,让老穆愧疚,但他只要一想起兰子临走前那个满足的微笑,又会欣慰不少,所有的不安和愧疚也都被现实所冲淡了。
并不只有老穆才有这样冲动而又无悔的岁月。阿发也正经历着滚烫的青春。
在亲朋好友眼里,阿发可不算个好小子。他十八岁,跟小豆子一样的年纪,却已是社会上闯荡三四年的小混混了。阿发初中就开始跟着一帮不爱学习的人抽烟打架谈恋爱。在一次集市上,阿发玩飞刀,扎死了胡老头心爱的驴子。胡老头是出了名的难缠,先是把这件事闹到阿发家和学校,后来又闹到派出所。结果是阿发被学校开除,阿发爹赔给胡老头五千块,把死驴子拉回家。所以那段时间阿发家的铺子里多了一种驴肉。
老穆从来不买驴肉的,但阿发爹砍了一大块硬是塞进老穆的菜篮子里。阿发爹说:“又到星期天啦,小豆子该回来了,小豆子真有出息,聪明会念书,这肉给小豆子吃的,好好补补他,吃好了身体才能念好书嘛!”老穆于是也就不推辞了。
阿发还去内蒙混过一段日子,回来后身边多了一个女孩,看起来要比阿发小个两三岁的年纪。铺子里人人见面就不再说鹿酒鬼打他老婆的事了,而开始谈论阿发跟那个女孩。有人夸阿发长本事了,不掏钱的媳妇都能领回来。有人感叹阿发这孩子太混,阿发爹真够倒霉的。
阿发经常给胡同里各家送东西,每次来到老穆家,都会问些关于小豆子的事。他跟小豆子从小玩到大,有感情。但小豆子去城里上学后,他们就很少见面了。即便每个周末小豆子都会被带回来过上一天,但小豆子他妈不允许小豆子再找阿发玩。
老穆很喜欢阿发。在他眼里,阿发是个懂事又敢干的小伙子,颇有他当年的风范。只要一跟阿发说起小豆子,老穆便滔滔不绝,末了还嘱咐阿发多跟小豆子联系,给小豆子讲讲阿发自己的事。
从菜市场回来,经过老钱家,老穆便会推开门进去,为老钱放下一提豆腐干,并嘱咐照顾老钱的保姆把切成丁,放点葱花和陈醋凉拌。这可是老钱最喜欢吃的菜。再跟老钱说上几句话,老穆就走。老钱的猫总是在这个时候溜出门,紧紧地跟上老穆的脚步。老穆任它跟,不驱它回家,它会慵懒地躺在老穆家的花台上呆个半日,差不多夕阳落尽的时候,自会慢悠悠地回去。
老穆养过一只苏格兰摺耳猫,经常被老伴抱着在山楂树下的躺椅上晃悠晃悠。老伴走后,猫也莫名其妙地消失了,哪里都找不到。后来隔壁王阿婆的土猫生了一窝灰白灰白的猫崽,可爱的很,老穆专门跑过去看,最终也没能下决心抱养一只。
老穆搬了一把小椅到花台边,摘菜、杀鱼。将近中午了,深秋的阳光干净明亮,没有一丝焦躁的热,暖洋洋地洒了一地。山楂叶子偶尔飘落一两片,静静地躺到地上。邻家的院子里间或大人说话小孩吵闹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狗吠。
小豆子终于来了。老穆和一桌子菜已经在客厅里等着他了。跟小豆子一起来的还有儿子儿媳以及女儿一家。一大家子人都齐了。算是给老爷子搬家吧。
门一被推开,便是嬉笑吵闹的声音,家里好久没这么热闹了。老穆突然觉得有点慌,就连躺在花台上猫也受到惊吓,蹿回屋子里,又蹿出去。
女儿开始了一贯的唠叨,“爸,我不是跟你说了嘛,衣服床单换下来先放着,我来了给你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发霉啦,该扔的就扔!你闻闻这屋子里味儿!还有,南屋又不住人,都放些杂货,你收拾那么干净干嘛!
女儿在屋子里一阵翻腾,她打开箱子盖,“唉爸呀,你这些东西还攒着呐!你说说你攒这些玩意儿干嘛,都多少年了,还留着我们穿裤裆的玩具!还有小豆子的东西。来来来,豆子来看看,哈哈,这不是你小时候最喜欢戴的猴脸面具嘛,为了争这破脸,还跟你妹妹打了一架!记不记得?哎呀,你这小子小时候可真不是个好惹的主儿,什么好东西都被你占了!一点都不知道让着你妹妹……”
从一进门老穆就发现小豆子脸色不对。他并不像以往那么爱说爱笑了,不管谁跟他讲话,都是垂着眼睛始终不看人。老穆看着他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谁惹我们家豆子!我罚他站门槛!站烂为止!”
在儿子小时候,孙子小时候,老穆都是拿这句话吓唬他们。现在他们都长大了,老穆还是喜欢这么说。可豆子翻了个白眼,根本不理,自顾自低头玩手机。
儿媳看到豆子那副表情,皱了个眉头,一把夺下他手里的手机,开始不厌其烦地说教:“爷爷跟你说话你听不见啊!以后手机也别想拿了!”儿媳又转过头来看老穆,“爸,你说说这孩子还怎么管!气死我了!皮的不像话!马上就要高考了,还是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这也算了!可你不知道,他竟然在学校谈恋爱!要不是他班主任告诉我,我和他爸还被蒙在鼓里呢!我就说怎么每天晚上回来那么晚!还骗我说是学校加了一节晚自习!没想到是天天晚上送人家女孩子回家!”
……
终于开饭了,儿媳妇的嘴巴却还是停不下来,“从下周开始,晚上下课你爸去接!中午必须回家吃饭!你爷爷今天就搬过去跟我们住了,以后周末也不用上这儿来了。我给你报了补习班,一天三百多,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去上课!明年要是考不上,你自己看着办!我也不管你了!”
儿媳的语速快的任何人插不上话。老穆有些烦躁,敲了敲碗,“吃饭吃饭!有什么回头说!豆子好不容易过来歇歇,还这么看着他!”
“爸!你看看,这都是给你惯的!”儿媳的嘴无休止地响,终于被儿子一声喝住。
这顿饭就这样因为儿媳变的苦涩无味。老穆看的出来,小豆子一个字都听不进去,这些话对他没有丝毫作用,反而会触怒他。他在强忍着内心的狂躁和叛逆,表情显得有些扭曲。要不是儿子和女儿在中间调和几句,小豆子怕是要哭出来了。
儿媳对小豆子的专断让老穆极看不惯。可他却无能无力,甚至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豆子逗趣了。
终于。
终于开始收拾了。小豆子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搬东西。
老穆割舍不下的物品太多。他扫荡式地把那些东西一件接一件摆进收纳箱,满了,又掂量着找出一些不那么重要再拿出来,摆回原位。他知道,这一走,回来就变得遥不可及了。
山楂叶子在频繁地掉落。邻家的狗吠、说话声、孩子的吵闹此起彼伏,却显得格外宁静。老穆站在院子中央,看了一遍又一遍。每个角落,每一处花草和声音,屋顶的每一个瓦片,都恨不得跟老穆走。老穆锁上门,钻进儿子的车里。
原来他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三个不大的收纳箱,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车子的后备箱里。儿媳终于不再说话。小豆子插着耳机耷拉着脸。儿子专心地开车。
车子安静地驶出胡同,拐到铺子街上。老穆按下车窗,有股凉飕飕的风吹进来。车子经过张小根理发馆,慢下来。老穆伸出胳膊跟老张打招呼。老张正在给人剃头,老张和剃头人一块儿转过脸冲着老穆笑。
老张扬着手里的推子喊:“走了哟!”
老穆回:“走了…走了……”
连同那些古旧的岁月,一起走了。
冬将至,空气干冷,老穆还是习惯穿老伴买给他的那件厚棉衣。吃过晚饭后,老穆乘坐电梯,从二十楼下来,穿过小区里一栋又一栋楼房,穿过灯火阑珊的街口。
广场上早就开始热闹起来。老穆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
老穆穿过玩轮滑的孩子,穿过练习街舞的少年,穿过踢毽子的中年人,终于找到昨天来过的地方。他有点累,坐到喷泉边的长石阶上。喷泉并没开,时不时地会有年轻的小情侣们手牵手从喷泉上走过,看起来跟小豆子差不多的年纪。
眼前是节奏轰鸣的老年舞蹈,在彩光流溢的广场中,像一片初升的朝阳。但老穆,并不喜欢。可他又没别的地方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