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涨莺飞 (作者:杨一欣)(第2页)
连绵的雨连续到了第二天。我喜欢这种干脆的继承,继而愈加讨厌春潮的黏黏糊糊。我仿佛在雨水之中找到了记忆中真实的片段,这是我最为欣喜的事情。昨天的回忆没有消除,而是彻底地留在我的脑海里,并伴随着小红的叙述我想起了许多模糊的印象。我仿佛在一片潮湿之中看见了一种新的概括,并贴合着一切我所遇见的线索,往从前和未来指引。在这片可庆的改变之中,旅行社的门被吱呀推开了。我一抬头,看见旅行社的招牌旁已经站了一个穿着红色毛衣的女孩。她的脸颊很丰腴,但形状却像极了一颗饱满的苹果。她正在不停地朝柜台这边张望,神色里透着一丝狡黠的沾沾自喜却又带着一份着急。她看到我,迅速地抬起她的双腿向我迈开。这个动作让她的胸脯抬了一抬,但是仍旧没法使原本干瘪的胸脯变得立体太多。我发觉她就是昨天的小红。
可没想到她一过来,便主动说道,你看我很像昨天那个人吧。但其实不是,我是堂姐,我是小红的堂姐。她说完肯定了一下,然后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思考什么。接着她忽然恼怒起来,我告诉你,昨天小红来找你,是因为太想念了。我知道你就是刘木东。说着她瞧了瞧我身上的牌子,说,她因为你走了,难过的不得了。连最喜欢的苹果都吃不下去了。我知道你们的事,你也不用隐瞒什么。我只想说,你应该对她负责到底。女孩子东跑西跑找你不容易,我也为她担心。你以前很爱泡冷水吃苹果,后来喜欢泡热水;以前喜欢潮湿的空气,后来闻到潮湿的空气就作呕。刘木东,我感觉你是变了。你对小红的感情难道也有这种无趣的改变吗?我知道你们已经很久没做了,难道你对她真的一点都没有感觉了吗?说完她皱着眉头瞧了瞧我的下肢,露出一份轻薄的鄙夷与猜测。
迎着她的目光,我的下肢突然颤动了一下,仿佛在绵延的潮湿中得到了一种熟悉的突破。我的脑袋里突然闪过那些弯弯曲曲的楼道,并且顺着楼梯前推,我好像看到了一个破败的厕所,墙上布满了坑坑洼洼的裂痕与水珠。我就在一口一口的苹果中感受到了冷水的冰凉,然后极大程度地挥洒了对于冷度与潮气的喜爱。这在现在是不可想象的,因为我是如此的讨厌潮湿。我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我不是刘木东,我不是。他的一切表征都和我不相符合。你刚才说的那些话在我听来完全想到的是另一番景象,我和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
堂姐听着我的话不发一言。只是盯着我泡在冷水里的苹果,过了好一晌才道,不要吃打了蜡的苹果,因为上面有多环芳烃和稠环芳烃。
说完她也奇怪地走了,胸前的果实依旧干瘪而不能随着动作的摇摆凸出少许。我在大雨的沉闷声中陷入了对于刚刚捕捉的记忆的追寻。因此我并未注意她出门往哪儿走了。我相信我已经得到许多在这十几年间零零散散的碎片画面,我需要把握好它们。
于是就这样我沉入了对记忆的探求,我相信我终于找到若干真实的画面。在晚上,旅行社的水龙头忽然淌出了滚烫的热水,这让我分外惊奇。因为在我的脑海中的那句话表示,这个旅行社没有热水。但是我还是惊喜地将泡着的苹果换到了热水之中。这些天的经历不再是以往的一成不变了。门前的蠹蛾在雨水中早已不见了踪影,而成块的回忆又开始真切地储存在我脑中,我相信我即将要搜索到失去的记忆。十几年的生活终于要开始真实起来了,在润透的旅行社内,我忽然想到了什么。
第三天的雨即将停了。旅行社果然又走进一个女孩。她的脸部干巴巴的,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我一看见她便欣喜地跳了起来,跑到她的身前。我知道了,我急切地说,小红,我就是刘木东啊!我想起来了。你前天刚进来的时候说的故事,其实就是我和你的故事。但是我的记忆被遗忘了,我想起的都是我后来的故事,包括冷热水的替换以及对于潮湿的喜厌,都是相反的。昨天你堂姐来了,她说的故事都是后来的,但我想到的却是从前的,也正好相反了。昨天我想了想,发现我只是正好反了而已。我肯定这就是我十几年真实的回忆,谢谢你让我找到了这些。说完我着急地摸了下手掌,又欣喜地表现出一种侦探式的溯源喜悦。我很高兴我的回忆终于被找回了。
可是,我骗了你啊。小红轻轻地说着,她的嘴角轻轻地弯了一下。我根本就不叫小红,我也根本没认真和你说过事情。我同你讲的故事,都是我瞎掰的。也没有什么堂姐,她说的的故事也是我瞎掰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刘木东,我只是和你说着玩的呀。
我的下肢在这一时刻颤抖了起来。我在此时才真正发现,我所滞涨而又消极的下肢其实更应该叫做下体。它伴随着潮润黏湿的空气,一如既往地暗示了自己的无能。雨停了,门外的水杉忽然明朗了起来。小红捏着她的袋子,甜甜地说,还有,我要住店,你们这儿是有住的吧?
住宿八十二块七毛。我说。说完我又补充了一句,没有热水。这些话好像是我唯一能够清晰起的话语了,但在一片湿度里,它诡异地伴随着小红的回答撤销了从前脑海的一切清晰。我面前那泡在热水里的苹果兀地裂开了一道口子,我忽然记起了从前在杂志上看到了关于人泡在液体里的结论,那种液体的名称是福尔马林。而此时这只苹果又惊人地扮演了和它类似的景象。但我忽然有些不相信眼睛了,正如我越来越不信赖自己的大脑。我只能知道它的上面飘荡着多环芳烃和稠环芳烃,其他的一切追忆,全都是疑似真实的否定。
雨下完了之后湿气不再干脆,粘着旅行社的地板展现出可厌的潮湿。水杉上的蠹蛾又一次出现了,前赴后继地从树心里探出自己的脑袋,然后翻动七十八点半度的身子斜跨出大约三点五公分或三点四公分的距离。远处的天空传来一阵鸣响,像是庆贺这份细长如丝的潮意。春潮估计快涨了,成群的豆雁再一次湿湿重重地翻飞而来,它们的每一片羽毛上似乎都沥着潮湿的忧伤。但这一次它们不再坠落,只是呼喊着愉快的春意来表现自己的全部真实。水杉上的蠹蛾配合着密集的声响变成了簇拥的苹果,光泽可爱,果皮上闪动着多环芳烃和稠环芳烃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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