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借着这个机会站起来,敬徐若愚一杯酒。若愚高中就是我们班的大才子,今天我们老同学难得见面,不如你写一首诗送给我们大家。他端着那杯摇晃着将要满溢出来的酒很认真地说,那认真,还是属于十几岁大男孩的那种。
我现在哪还能写诗呢。徐若愚说。今天不知怎么了,总做一些失态的事——他意犹未尽似的又说了一句,我已经有好几年了,写不出什么文章,连书也没看几本。
男人讪讪地坐下,他和徐若愚之间微妙的尴尬似乎很快被淹没在其他人的热闹中。有人开始借着桌上的菜说他留在本地上大学那几年在这座城市大小馆子之间游荡,慢慢悟出了本市菜肴独具一格的特点。比如这里的春卷,似乎在咬下去的酥脆和咸鲜之后总有一种婉转的香味作为收尾,再比如他面前的那道熏鸭肉,是以微甜开头的,这在别的地方都是绝无仅有。
徐若愚很认真地听着他说,最后点的那道番茄炒蛋离被点评还有着很远的距离,讲话的人却忽然觉得自己一个人讲得太多,过犹不及了,于是很巧妙地抓住时机住了嘴。
很快有新的人担起讲话的责任,徐若愚身旁的班长用筷子在空中划着,很生动地讲他过去在广东吃三吱儿的事,大家安下心来,不再去评价徐若愚点的菜。徐若愚被突如其来的烦躁缠住了,焦虑蒙蔽着他,让他在这次宴会上第一次忘记了那盘有些歇斯底里的番茄炒蛋。
徐若愚很突兀地站了起来,一只手举着酒杯,于是有接连椅子被推开的响声回应他。他仅想做点什么打消烦躁,但既然站起来了,就应当说点什么。
咱们,今天不醉不归。他最后说出的,好像又是一句落入窠臼的俗话,大概从古代的英雄好汉到如今任何喝着酒的人,一不留神都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但是没关系,大家都是半醉的人了,没有谁会留意微不足道的祝酒词。
徐若愚似乎是很早就有了在吃饭时点一份番茄炒蛋的习惯。上大学的时候,他的导师带着几个得意门生一起出席饭局,导师是学术界知名的人物,偶尔有关于食物的一点雅癖。菜上了桌,他就从读过的谈吃随笔中引经据典。那天的番茄炒蛋似乎是一个败笔,不知道是谁点了这样一道菜,盘底和桌面接触的瞬间,大家都有点扫兴,那阵子徐若愚似乎读了许多杂乱无章的东西,知识有一种另辟蹊径的广博。他随口说,赵函在《植品》里提过,番茄是西洋传教士在万历年间和向日葵一起带到中国来的,只是可惜两百年后人们才知道番茄作为食材的美味。
徐若愚原本只是导师手下成绩不错的学生而已,他第一次被认真审视,就是在那个饭局上。那一天,散在导师周围坐着的,是徐若愚未来的妻子,还有他日后的竞争对手,他在吃过那一份番茄菜肴之后开始了真正春风得意的生活。
最风光的几年里,他热爱番茄炒蛋在不同饭局上飘出的香气,徐若愚偶尔会想如果是他面对着宴请宾客的自己,绝不会反复扯住饭桌上这样不足道的一盘菜来突显对方的学识。徐若愚知道自己是一个太自信的人,别人借番茄炒蛋夸奖他,他从不虚情假意地谦虚。但是停不下来,他抑制不住点这道菜,桌上的客人止不住地就此引出他辉煌的过往。
坐在这晚的秋天里,徐若愚反而忘记了番茄炒蛋,他喝醉了,所以又一次对所有事都不以为意,就像几年之前和大学同学分道扬镳一样。他的妻子是同学圈子里人缘最好的,自从和妻子离婚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从前始终望着他的幸运兴叹的人们。徐若愚找人算过,妻子是旺夫的女人,他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这个,只是离婚之后接连的失败像漏风的大口开在他的生活里,他几乎是遭到了众叛亲离,他以为自己不舍得从那个热烈的世界里逃出来,但如今还不是照样丝毫不在意地走了过来。
秋天也好,夜晚也好,现在是彻底浓重下去了,徐若愚想和江梁喝一杯,但他端着杯子走过去的时候,江梁也只是很爽快地一饮而尽。他原本以为在一杯酒的激发下,他们两个会说些什么不同的话,可惜他和江梁说不定已经相隔甚远了,他和江梁,就是不同在这里,他的情怀裸露在外面,出尽了风采,也早早地被磨洗得一干二净。
这个房间吵嚷起来,另一桌上的女同学也走过来,有人拉着徐若愚合唱,他唱了,但是唱的一切都模糊着。他,是真的喝醉了。
喧闹之后喝醉的人互相搀扶着离开,上一个走的人没有关门,秋天就又再次捕获了房间里仅剩的两个人——他和江梁。
他清醒了一些,四处看着有没有遗落的东西,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几乎没有被动过,尤其是番茄炒蛋,他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的是和整个季节一致的黯然,他的大半生都被绑在这盘番茄炒蛋上了,他将继续平凡,一如他所经过冗长的几十年。
满桌安然无恙的饭菜后面坐着江梁,他的眼神是一种准备好了告别的若无其事。
徐若愚想开口说找车送江梁回去,但他不能说,这仍是一句俗气的话,他因为告别之后的漫长而不愿以它结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