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熊从厚厚的安全门旁露出头来,身上带着新鲜的血腥味,从台阶上走下来时她显得小心翼翼,这种慢悠悠的动作让她重新变得温柔且稳重。
她其他什么也没问,但当她看到我的脸时,她却似笑非笑道:“怎么了?怎么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我刚才不小心踢烂一个景德城鎏金珐琅手工彩绘茶碗,得几万块钱吧。”
她点点头,然后耷拉着颈子笑道:“那我们走吧,这当然不会是我们今天搞坏的最贵重的东西。”
“当然不是,”我赞同,“只要不让我赔,我敢把皇帝老儿的宫殿拆了。”
随后她就开始记挂起回大古广场,夺回近卫局大楼的事情,我听她说完,一迈腿,发现自己步履蹒跚,双脚肿胀且毫无知觉。
在我关于病症的记忆里,我只能想到布满鱼鳞死皮的发黑的糖尿病足。
但是我的腿上只有腿毛,除了两三结晶有碍观瞻,没有任何异样。
这可能是客观的正在发生的事实,也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意思就是,我可能真的坏了两只脚,也可能正在经历一场幻觉,我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已经被一种无所谓的无力感所包裹,贫民窟昏聩的诊所老医会说这种感觉就是“抽丝”,他的词库很是匮乏。
我要给自己一个理由,或是一个动机,然后我很自然的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她弯过手臂,护住我伸过去的肢体,这样我就有了动力。
我们不快也不慢的往通道的尽头走去,在她的身上,除了属于女人的那种美妙的温热,还洋溢着让我诧异的,蓬勃的生命力。
那是我从来都没有发现过的,此刻我感受到了,然后我趴在她身上的半截身体一下变得像是腐烂多时的死肉。
路过其他那些不知有何功用的房间时我们没有停下,过了一会儿,通道就变得狭窄且原始,我在空气中闻到了湿漉漉的咸味,再往前,墙壁上连水泥都没有刷了。
可是在某处,这羊肠般的小道却突然空出一大块儿,那里非常明亮,是很自然的那种明亮,我想那可能是外面的月光。
在这块小空地的墙壁上,有一块类似窗户的洞口,果真有光渗透进来。
洞口被一个观测用的机器堵住了,我离开星熊,走了过去,她也跟过来,突然表示要试一下能看到什么。
她扶住观测仪器杵在地上的架子,慢慢凑上去,很快,她脸上展露出极力观察远处的东西时才会出现的表情,她微微抽着半张脸,皱着眉头。
“看到了什么?”
“不好说,你就自己看看吧。”
我接替了她的位置,这个观测镜能看到占据碎叶城大半部分的贫民窟的景象,除此之外,没有什么有趣的了。
那里仍然是安静的,夜晚一到,那里就弥漫着并不好的寂静的气息,敏锐的人会发现,那代表着贫穷和破败。到了凌晨,那里才会有点生气,可是这生气太喧嚣了,也叫人不喜欢,尽是准备回家睡觉的小帮派分子的怪笑,稀饭馆子后厨风扇的呼啸,还有急着在街边划分区域的菜贩踩到脚时候的尖叫。
由于我在看完后没有发表任何感概,星熊只好绝口不提这些景色了,我们依旧往前走。
走过几段路后她忍不住了,“你怎么看哪里?”
她问得很含糊。
我想了想,说那是个垃圾场,我又想了想,又说,那是个有意思的地方。
对了,那是个有意思的垃圾场。
街口永远蹲满了卖菜的和卖莫名其妙的东西的人,地上无论何时都是潮湿的,唯一一块没有任何碎裂的水泥地还永远铺着被润湿的黑灰,一些没人要的菜根沤烂了,花花绿绿的宣传单软塌塌的,上面的颜色已经析到了黑水里。
一个晚上我打着手机的光走路,在那些灰蒙蒙的,杂乱的,叫不出名字的,叶片上有讨厌的绒毛的植物丛中发现两截身体。这光一照,一个身体就从另一个身体上滚了下来,然后他们纹丝不动,哈哈,就像两具尸体,一个蚊子停在了其中一个人的小腿上,他痒得浑身颤抖也不敢去挠。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那里的夜晚虽然宁静,宁静却总有让人牙酸的吱呀吱呀的声音,那是床铺在响。
晚上的街口永远站着风骚的女人,穿着打扮劣质至极却又性感,虽然风骚,脸上却尽是烟熏火燎的生活印记,这些不能免费睡的女人,在没有生意时就呆滞的看着手机,实际上,有生意时她们也呆滞的看着手机,那些跟畜牲一样喘着粗气的男人活像裸奔的小丑。
那些吱呀吱呀声在你入睡时越发清晰可闻,你能辨别它们来自具体的哪一个方向,这谁都知道,可谁都不再感到羞耻。
你看看筒子楼楼里潮湿漆黑的厕所吧,看看菜地旁边那粪缸一样的水泥圈圈吧,厕所即是现代人的尊严,与大粪坑生活在一起的人,看来没有尊严,没有尊严哪里会在乎羞不羞耻。
这些没有尊严的人有的活到老了,再也干不动了,唯一的乐趣就是去贫民窟那棵大槐树下坐着聊天,他们的旁边摆着口大水缸,不知是谁那么有恒心,你总能在里面发现温热的漆黑的茶水。
我第一次喝到那个东西时,以为这是什么药水,或者是什么要人命的玩意儿,因为大槐树的树干上还贴着奇怪的咒语:小儿夜哭,请君念读。小儿不哭,谢君万福。
这种可笑的事情在那里是很多的,我曾捡到一百块钱。上面写着:一周。
什么是一周?直到我把钱用了才晓得,原来有个说法,就是将死时可以借人阳寿,以此好完成最后的心愿。一百块钱卖七天我是不乐意的,可是花都花了,就只能算了。
后来,我又怀疑这实际上是烟叶子泡的水,因为旁边有老头把自己卷的烟卷抽得眨巴眨巴响。那些一摞摞一捆捆的烟叶子卖得很便宜,看起来活像干的酸菜或是洗过的海带,当它们还在地里时,则更像青菜。
我听说过有人拿青烟叶熬汤结果拉成人干的故事。
但最后证实这的确是茶水,缸子的底部,是最便宜的粗茶,黑茶,红茶,茉莉花茶,还有自己晒的蒲公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