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送过一个人。”

    临近龙门，不知道为什么，老蛇头突然开了腔，没头没脑道。

    他一边看着江水，一边又耷拉着眼眉看看我。

    “我曾送过一个人。”

    “你毕竟不可能送过一个幽灵。”我这样回道。

    “这个人叫孙载之，是个在龙门大学里学医的，蛮不错嘞，蛮不错嘞，做我们这一行的，必须要查客人东西的，他成绩很不错，也拿到执业资格了，这可是高薪职业，脱离泥腿子的行列了嘛，可是你猜怎么着？”

    我盯着他，没有说话。

    “他说啊，”老蛇头笑了一下，“他说要回他的祖国去，他说新的时代已经不需要一个皇帝来统治人民，他说他要各民族平等自强，他说他要人民拥有真正的权利，他说他要平均土地，收回国计民生方面的产权，可是有意义么！有皇帝大家不是一样过得好！一样过日子！能成功么？你说他能成功么？”

    “他不能成功，”我说，“悲观主义者会这样说，你也想要这样的反应，所以他不能成功。”

    老蛇头爱吹牛，撒谎成性，时常吹嘘自己，也吹嘘与自己有关的人，这故事必定是他编的，但我不知道他编这么个故事是为了什么。

    说话间，有一个孩童走到了甲板上，他是操作引擎的帮工。

    但汽船虽老，在如此平直安静的江域上，只要开起来了就不太用得上一个人去专门看着。

    为了表示自己并非没用和对老板愿意给他一口饭的感恩戴德，孩童殷勤地拿着小撮箕和一个磨得快要没有的扫把在地上搓来搓去，那扫把似乎之前是用来刷烧柴火的大铁锅的。

    他佝偻着背，几乎在地上爬行，我感受到他散发出来的那股热气，与这凉飕飕的夜晚并不搭调。

    老蛇头抽着卷烟，嘴巴发出轻轻的“叭叭叭”声，他用近似麻木的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孩童，除了蠕动的嘴和一伸一缩的手，整个人再没有多余的反应。

    这些乘客，大多把半张脸蒙在衣袖下，眼睛随着孩童的移动而缓慢移动，以此证明他们还算活着。这些人有着什么样的想法和诉求，我并不知道，走私大客船上多得是花光了所有身家才搭上方舟的人，可眼前这些人大多无疑是受了走私者联盟善心的福泽，免费而被动地上了船，却坚持着要回到一个已经不欢迎他们的城市。

    在我眼里，他们非常奇怪，并且在真诚地找死，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也会是这样。

    孩童在我面前踉跄了一下，我扶住他，他不自觉地抬头望我，脸上满是细细的汗珠。

    他嘴里念了一句“先生”，抬了抬自己的帽子，算是致意。

    帽子下的头发因为挤压和汗水而弯曲地贴在他的脑门上，我揉揉他的头，然后又把头发卷起来，向他汗津津的脸扇了扇风。

    “你叫什么名字。”我轻声问。

    “马克，先生。”他低眉顺眼道。

    说完，他按着胸脯，咳嗽了两下。

    “维多利亚的小孩，”老蛇头接话了，“家里妈妈重病，爸爸又失去正经职业，他就跑去清洁源石管道，我开船过去时发现了他，看他可怜就让他在这里做工，看起来估计是得病了。”

    我检查了一下马克的身体状况，还没有矿石病的痕迹，但也许内脏已经发病了。

    “你不能再接触源石了，听见了吗？”我对他说。

    在松开他的手时，趁老蛇头没注意，我把几张龙门币塞进了他的袖子。

    他显然吓了一跳，这种善意似乎给了他鼓励，他大胆地把这个秘密低声说了出来：“太好了，回去就能给家里买吃的了。”

    “你父亲呢？”我问。

    “是啊，我问爸爸了，他就是在食品厂工作的，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买点吃的回来呢？他就说他被解雇了。我又问，为什么会被解雇呢，他就说，因为他们干得太好，食品生产的太多了，这是什么道理啊？我想不明白，先生。”

    听完他的疑问，我突然感觉到非常疲惫，我按住太阳穴，靠在船舷上。

    “先生也不明白吗？为什么没有吃的是因为吃的太多了？生产的多明明应该赚更多钱，发更多工资，可爸爸为什么被解雇了？那么生产那么多是没用的了？那为什么不送给没有食物的人一点，或者用来当工资呢？”

    这个孩子非常聪明，他的条理如此清晰，比很多十几岁的大孩子，甚至成年人想的还要多。

    但是我感觉很烦躁，我粗暴地挥挥手，让他走开，随后就用手撑着头，去看江水，还有因为汽船开动而激起的白色的水花。

    他悻悻然走开，嘴里还说：“爸爸要去黑矿场打工了，可是那样的话，他就会得病，也会躺在床上，为什么我们这些人就一定要得矿石病呢？”

    这些话穿过耳蜗，直抵我的大脑，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