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二个父亲,那个实际上是我师父的人,身躯高大威猛却须发皆白,看不清种族的人,再一次于一个平淡的日子里,在我的记忆里制造出至亲离去的悲痛过往。
然而在如今看来,那已成了十多年前的依稀小事。
我并不是平白无故地想到了他,那个黑影用满不在乎的一脚把死人脑袋踹开,举刀继续追砍我的时候,我从水泥柱子裸露的破洞里抽出一条沉甸甸的钢筋握在手里,将迎面而来的竖斩挡开。
枪棍有相同之处,虽然没有学过用棍,但无非就是去除刺,挑,多用砸,扫,技术上没有什么好说的,可是钢筋虽沉,却又极为纤细,非常不趁手。
我回想少年时在龙门茶楼听的那些闲书,英雄豪杰干大事前动不动就要打口四十斤重的金背砍刀,七十斤重的水磨禅杖,上百斤重的威武关刀,也有用石子儿就能把人弄残的,可没有听说过谁拿出把既沉重又细致的武器,这在炎国话里叫高不成低不就,意味着庸俗和半罐醋,传奇故事最忌讳庸俗。
这庸俗至极的东西,每每打到那人身上时,就制造出一种既得手又落空的感觉,黑暗里你无法判断造成了什么伤害,如同拿粉条鞭笞一只爬虫。
所以我就带着羞愧的心情想到了他,想到强大如他,也用了一年时间才将将教会我这套枪法,枪最难学,基础功夫之后是拳脚,摔跤,再是刀剑,最后才能碰这大枪。
他说这是他毕生绝学,唤为百鸟朝凤枪,这么多年后的今天,我已经打不出完整的套路了,更像是吱哇乱舞,但巧了,套路中其实正有一式,就叫众鸟高飞尽,不过到我这里,鸟只怕会是某低俗词汇的通假字。
可是当年他没有料到我将要堕落成这样,在我学完那天,他要我发誓,发誓不把绝学传给别人,只传给儿女,我相信他一定骗了我,这并非是他的至高武艺,也绝没到要发誓的地步,他就是喜欢骗人,或者说是骗我。
又或者不能说是骗,他只是不愿把很多事完整告诉我。
那一天的夜晚寂静无声,虽是夏天却没有虫叫,我在闷热和油腻的包围里看着他走出房门,从此消失不见,那时候我以为他在外面的草丛里孤独的死去了。
因为我才初次见识到死亡的荒唐,不是见识死亡,而是见识荒唐,一名功勋卓著的老兵被小混混用板砖拍死,一个曾经的大侠因为糖尿病昏迷死在厕所里,那他也很可能在随地大小便时被飞机上掉下来的可乐瓶砸死。
我是如此坚信这种幻想——他躺在草丛里,四肢舒展,嘴巴微张,眼睛也没闭,却不像小说里写的那样显露出什么感情,只是一味的呆滞。
直到我的义理上的叔叔——他与他毫无血缘关系,消失的他又与我毫无血缘关系,我们之间似乎隔着层厚屏障,却又以如此亲密的方式相称——像我发誓要把百鸟朝凤枪传给不知道还在那个地方的儿子一样对我发誓,父亲只是出去办事了。
但我还是觉得他死了,不是死在草丛,也可能死在花丛,不是龙门的花丛,也可能是蓉城的花丛,在我从近卫局最底层做起,整理那些已经被整合运动毁掉的资料时,曾收集过自杀数据,那时龙门高楼正在兴起,高空坠落正取代上吊成为第一大死因,除此之外,男的自杀率是女的两倍,老人自杀率是年轻人两倍,流动人口自杀率是常驻人口两倍,换算下来他自杀并且摔成豆腐渣的概率比我高整整六倍。
这种科学的假想没有持续多久,因为我已经开始了延续至今的愤怒,它实在太消耗精力,那段时间,我正为半夜开摩托车扰民的洗剪吹假皮夹克男孩愤怒,我开车追他们,把他们撞得满天乱飞,哎哟哎哟怪叫。
同行的老警察看着我,说:“阿谢,你可真是个东西。”
我以野草蔓延的速度成长起来,这些草叶把脑海里他四肢伸展的尸体掩盖起来,但学过的东西却顽强的留存至今,且每一刻都让我受用。
哪怕是龇牙咧嘴的鸟飞尽,也把黑影密集的斩切防了出去。
黑影见强攻不下,后跳一步,假意调整,却立刻欺身上前,身形欲左忽右,手里那条喑哑的亮光分化出另外两道虚无的白影子,刀影连绵,与黑影一同迫近。
我捏住钢筋,把尾端贴近腰部,微扎个马步,发力提棍,钢筋由下向上,又冲外铺展开去,划出一道圆弧。
刀影与刀本身都被格挡下来,黑影吃了这一下,略微失去平衡,我收棍耍了个把式,恢复跨步架势。
他似乎将这视为一种羞辱或者挑衅,竟突然怒吼了一声,高高跃起,扑将过来,手中砍刀却没有死死架住,而是不断调整着角度,很难想象在这样的亮度下他是怎么寻找我薄弱的部位的。
我舞了几个花枪,都是些走江湖卖艺常耍的动作,抖劲灭蜡烛,拍砖头之类的,黑影见此情形,信心大涨,刀刃也不再调整,死死地砍了过来。
我回转棍尾,动作虽轻微,但黑影已到眼前,钢筋便扫向了他的小腿。
但不料他却立刻收身抬刀,落在我身前处,刀锋打在地上,一股气劲便扑面而来,我低头掩面,心中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