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对这男子,仵作姑娘是想怎么拿捏,就怎么拿捏。
他几句言语,几个不自觉的肢体动作、面部表情,她就能将他的大概行为趋向,推测个七七八八。一如对其他“猴子”的拿捏轻易。
但如今,他好像……渐渐开始变了。
她已有些揣摩不透他。
武官在所思所想些什么,仵作姑娘一无所知。因未知,而不由地生出些许忌惮、畏惧之心来。
他又一直这般走哪儿跟哪儿,她只好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小心应对。
一起来演武场晨练,他观瞻她跑了几十近百圈。
然后一起回了验尸堂,王安入小房间简单清洗,换理了干燥的衣裙,展昭则在外等待。等到王安仪容整洁地出来后,二人便作同僚,一起前往大伙房用早饭。
在同一张饭桌,展大人目睹了安姑娘惯例因受不了重口味,而拿温水将饭菜的油盐过滤了好几遍的行为。
一起共用毕早饭,他又随她回了府衙深处的验尸堂,共在阴森恐怖的陈尸外间,观她解剖尸体,教导徒弟。
此般形影不离之亲密,一时间,仿佛二人真成了鸳鸯似的。
周围议论纷纷的窃窃私语,使得仵作姑娘面颊烧红,心神不宁。
可每每当她忍不住抬头,那道专注凝着她的视线,又仿佛全然不知周围的暧昧汹涌。
男人的眼睛紧盯着她下滑的解剖刀,一眨不眨。无甚表情,浅淡地道:
“继续,不要中断,你专注于本职状态的神韵很美。”
美到可以轻而易举地笼络大批人心。
它有脑子,有技能,有强欺骗性的温婉容貌,还有独特的人格魅力。
——唯独没有心。
世间最剧毒的蛇蝎女子,最可怖的渣滓,怕莫过于此了。
*
那重重的十几箭,仿佛一桶冰寒腊月的冷水,给他从头浇到尾,熄灭了一切情|欲|迷乱的火焰。
展昭仿佛已冷静了下来。
冷静下来,沉静下心,与之形影不离,细细观察。
发现了很多以前心动时根本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比如说,她虽然总是微笑着的,但这种笑更像是一种习惯性的面具。
她真正完全放松下来的时候,其实是她面上不挂一丝表情,一个人安静待着,享受独处的时候。
一旦有人走来与她攀谈,女子立刻就会重新挂回微笑的面具。
那面具仿佛已经长到了她的脸上,撕不掉,扒不烂,让人对面具之下的真实面目,无所窥形。
——成天戴着,不会很累很累么?
可这种温暖、礼貌,而不失微微的距离感、朦胧感的人|皮,又确实给了女子良好的交际。
无人不爱她,无人不敬她。
偌大个开封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敬重王仵作、喜爱王仵作。
甚至于,展大人很怀疑,若教人们在他与王仵作之间作选择,人们恐怕会齐刷刷地全部抛却他而去。
先前他与王仵作起矛盾,拿木钗抵住王仵作腹部的时候,他就已经看到结果了。
无人站在他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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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大人吻了王仵作。
实在不该这般做,却做了。
在红枫树下吻的。
外面是夕阳漫天,头顶是枫叶炽烈,脚下是秋风扬起。
曲折的走廊里,值班卫队,训练有素,往来巡逻。
府衙深深,法邸森严。
明岗、暗哨,里三层,外三层,层层重重,数不胜数。
就这般的大庭广众之下,他忽然止住了步子。
她几乎撞到了他宽阔的后背上。
然后还没来得及后退,就毫无防备地被他吻了。
这个吻来得太过突然,没有任何先兆。
明明先前他们这对上下级,还一前一后,好好地在红枫树下走着的。
但王仵作没有任何抗拒。
被吻之后的第一反应,是狐狸似的半眯起眼眸,瞅着上空悠悠飘下的一片漂亮红枫,帮展昭,把它温柔地从肩头拿下。
男子的吻很青涩,大概还是头一次遇上喜欢的女孩子,头一次冲动之下对女孩子做了这般的事。
可造化弄人,偏生他遇上的女孩子是个虎狼之人。彻头彻尾的蛇蝎。
“我喜欢过你。”
她听到他闷闷地对她表达道。
“可如今我不敢再喜欢你了。”
“喜欢由心控制,不是脑能控制的哦。”蛇蝎仵作,得逞地暗暗得意。
娇而媚,纯而诱,风情惑魂儿。
轻轻地把脑袋贴过去,贴到男子胸膛前,听着里面砰砰砰疯狂的动静。
“你的心告诉我,你对我的喜欢,从未止断过。”
“那么你呢?”蓝衣男子微喘地问。
“我?”蛇蝎愣住了。
蓝衣男子急道:“你上次说你已心属于我。”
蛇蝎笑了。
温柔拉过男子的手,覆到自个儿的胸口。
“你摸摸,这儿有心么?”
没有。她的心跳匀速而平稳,强劲而冷漠。丝毫没有他的紊乱。
“我只能说,”女仵作摇摇头,“你很吸引我,我不讨厌与你的亲密共处。”
她将从他肩头摘下的绯红色漂亮枫叶妥善保存好,以带回家,夹放在书籍中做书签。
后退几步,重新挂回温暖的面具笑容。
“展大人,卑职告退。”
展大人望着仵作姑娘离开的背影,若失若落,渐萧索。
忽而眼眸大亮,如含星子璀璨。
因仵作姑娘她离去,到长廊拐角处的时候,竟然又猛地折返回来了。
快步走回来,卸去了微笑的伪装,面无表情,踮起脚,一把拉下他的颈子,深切而热烈地吻了起来。
展昭被吻呆了。
“呆子……”
吻毕,她的手耷在他的肩上,垂着面庞,他看不到她的面容,只听到她心跳剧烈,气喘吁吁地说。
“你知不知道,旧年有多少追缉壹|号的武官,最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下场落得跟那帮被麻袋沉湖的中牟冤民一般。”
展昭:“我不知道。”
于是王仵作便掰着手指给他数:“他们之中,有七品的武吏,有六品的校尉,还有五品的名捕,甚至还有你这般,四品的护卫统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官府连他们怎么遇害得都不知道,连谁对他们暗下得毒手都不知道。”
“根本查无可查,公门想替他们报仇雪恨,都找不出目标。”
“——你认定得没错,虽然追缉壹|号风险高而油水低,但总有些比纯粹的逐利更重要的东西,总有些不畏艰险匡扶正道、为黎民除害的英雄。”
“且他们前赴后继,倒了一批又起来一批,跟烧不尽的野草似的。”
“可……”
她支吾了,细若蚊吟。
“……我是真有几分喜欢你。”
“你以后不要再执着于对壹|号的追缉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