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上的八月初六，冷溪想起来了。

    这么快就能回想起来，主要还是因为记忆过于深刻。

    那天她跟着母亲从村里到金水镇上赶集，逢着酷暑盛夏，小孩子没走两步就热得走不动道了。她娘便与她说好，让她在树荫下替家里看着板车和借来的骡子，自己去前面采买。

    那时她坐在板车上，远远看见个推车的汉子步履摇晃着走在道上，人人都避她不及，只因他确是个夜香郎，满车都是污糟之物。可那样骄阳似火的天里，人在日头底下暴晒多时，再精壮的人也扛不住的。

    是以小冷溪眼睁睁看着那汉子忽而一头栽倒下去，半车糟粕翻倒，满地满坡皆是秽物。人们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捂着口鼻退避三舍，全然无一人去管那汉子的死活，就由他像死尸般摊在地上。

    最后，还是小小年纪的冷溪仗着跟母亲学了两年武艺，使出吃奶的力气去把人拖到了树荫底下，还将母亲留下的半壶水灌给了他。

    那汉子没想到救自己的会是个还缺了颗门牙的小丫头片子，等冷溪她娘回来，对着她娘是千恩万谢，待她们娘俩赶完集准备出城时，他还跑过来，送了冷溪一个竹蜻蜓。

    冷溪记得，那汉子也是这般，对着她一口一个小姐地喊。

    “杀了他……杀了他……”

    看着丁盟，不，王蒙渐渐失去温度的尸体，冷溪无意识地呢喃着。

    她阴沉的脸色着实吓了木不忘一跳，那目春秋的攻势不停，他不得不一边应付，一边问她，“丁盟已死，唯一知道元字号钱庄账簿具体位置的大概就是那目春秋了，你确定要杀？！”

    冷溪突然暴怒地狂吼：“我不管！我就是要他死！没有那些账簿，我照样可以对付秦世忠！”

    “杀就杀！后悔别赖我！”

    她不知道为何当年憨厚的汉子会成了秦世忠那起子人的走狗，她也不知道为何他会说出“丁家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姓丁”这样的话，她更不知道当初的半壶水为何会值得他今夜舍命报还……ァ78中文ヤ~⑧~1~ωωω.7~8z~w.còм <首发、域名、请记住

    她不知道的太多了，心也跟着乱了。只有这一双手，放开了她娘的文武刀，左手不甘地攥成拳头，右手旋即抄起王蒙插在地缝里的长刀。

    一摸到刀柄，她便知方才并非她眼花认错，这确实是锦衣卫专用的绣春刀。

    她的脑子里没空去多想为何，一心要和目春秋决出个生死，只为了替最初人至诚厚道的善意，讨个说法。

    冷溪一面挥砍射向自己的暗箭，一面和木不忘讨论道：“木不忘，假设一只寻常的箭筒最多可容纳十五支箭矢，一个箭手至多可以随身携带两个箭筒。那就是总共有三十支余箭储备，而他方才所放，绝对超过了三十之数，你懂我的意思了么？”

    木不忘笑答：“要么他已经没有备箭了，要么就说明他应该在一些固定的地方早就藏好了备箭。”

    “没错！而且除了王蒙，他一定还有同伙！”冷溪也不管其他，仍是鼓着劲儿地继续奔向那座牌楼。

    木不忘同她穿一条裤子久了，她动动手指就知道是叫自己过去还是叫自己滚蛋，立刻便明白了她的用意。

    牌楼是整条街上最高的建筑所在，一般的弓箭手大多都会选择这般能够将环境和猎物尽收眼底的地方扎根。虽说目春秋方才也一直有在移动，并且也是因此迷惑住了冷溪木不忘，让他二人一时忽略了登高望远这件事，可一旦叫他们冷静下来，不免就会发现用箭者即便移动，也是依附着最高点才能找到最佳视野，掌控全局。

    冷溪一个劲儿地朝牌楼冲刺，木不忘就在后面替她提防另一侧还不知姓名来历的箭手。他二人一攻一防，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早已学会了将身家性命交给对方。

    此时牌楼檐下，藏身谢眼看冷溪步步紧逼，气势汹汹，自知已经不能再死守此地。只见忽有一人影如蜥蜴般从牌楼飞檐下，手脚并用地翻了出来，预备逃跑。幸而冷溪先他一步，看穿了他想要逃走的方向，长刀一横，把人截住。

    月光照映之下，那人的脸上不知是被甚么毒物腐蚀，半张脸上也都像是蜥蜴皮肤那般鳞光闪闪，比木不忘那张丑脸还要骇人。

    冷溪当即被恶心得头皮发麻，提刀去砍，那厮又似□□般起跳后摇，顺势收起了所用的小弩，护腕里藏着的机关暗刃弹出来，接下冷溪咄咄逼人的下一刺。

    “他不是目春秋！”

    “那还能是谁？！”

    关于东厂十三太保，冷溪的功课做得可能比木不忘还要足，除了探知到任道远与目春秋的来历，十三个人里她现如今起码知道了一半。

    像眼前这个丑得惊世骇俗，还用着奇怪功法的家伙，便是十三太保中的老毒物桑天良。传闻此人本是玑州神医见启首徒，却因用毒物练邪功被逐出师门，后来也是在江湖上为非作歹，被锦衣卫擒获，再被秦世忠使手段弄了出来。

    这厮虽不善弓箭之术，但格外擅长机关毒药，且有邪功护体，但冷溪确是不怕他的，反而是越难对付，越叫她亢奋起来：

    “他是桑天良，木不忘，今晚咱们要杀的是两条好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