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说她被人嘲笑可怜巴巴……”
“我他妈是赞同阿盛说的,她……”
“行了,”明盛突然插了进来,听着凌厉,“烦不烦你们?”
空气静了。明盛换了个缓和点的语气:“以后别他妈再提什么乔白羽,糟心。”
“是是是,”叶子鳞讨好地笑,“这女人太脏。”
“是太惨,”明盛说着,快速吐了口气,“从小被爸妈丢在农村里不管,他妈的比乔青羽还悲惨世界。”
说得乔青羽一震。
她忆起自己对乔白羽是产生过歉疚感的,在自己年纪还很小的时候。四五岁时她曾不止一次听到南乔村的大人拿她和乔白羽打趣,笑称让乔白羽回到顺云的父母身边,让她来村里陪爷爷奶奶。此番笑谈常常吓得她哇哇大哭,死死抱住李芳好的腿,说自己不要和姐姐换。
“不换不换,”李芳好抚着她的脑袋,“过两年等我们换个大点的房子,再让姐姐回来,一家人就可以一起了。”
好事者会继续怂恿乔白羽,例举一大堆顺云好玩的地方,逼问乔白羽想不想爸妈。乔白羽通常沉默以对,有次实在无路可退,只好开口:“青青是妹妹,还小,我要让着她。”
说完赢得大人掌声一片,为这个无聊的玩笑画上了句号。乔青羽舒了口气,却无法雀跃,乔白羽那双水汪汪的眼睛盛满隐忍的愁绪,冲向了她,压住了她。
那是第一次吧,自己对姐姐产生了深深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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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庆假期,面馆歇业三天,乔青羽乔劲羽随父母回到了顺云。先前台风引得溪水暴涨,浑浊之洪把爷爷奶奶的老房子浸泡成不可居住的危房。一到顺云,一家人便马不停蹄地赶往了南乔村。
爷爷乔礼隆和大伯乔海生站在村口迎接他们,下车后寒暄一番,乔海生拉着乔劲羽的手,把众人领进了离村口不远的新房子。
乔青羽跟随大人把新房子看了个遍,口里自动洋溢出赞美之词。“所幸台风前就把爹妈接过来了,”乔海生自豪地说,“还是劲睿的主意,这小子心细,天天看天气预报,老惦记着家里。”
奶奶方招娣笑得满脸褶皱,拉过乔劲羽的手:“小睿是能干的,小羽也很能干,这两个孙子可算是生得好,你们两兄弟都有福气啊!”
“老房子还去住吗?”乔青羽问。她站在三楼通道的窗户边,视线越过窗外高低起伏的屋顶,刚好能看到溪水边老房子泛黄的白色后墙。
“没法住人咯,”大伯母刘艳芬笑道,“爹妈以后就住我们家,陆生啊,你们以后过年就来这里,把这里当自己家就行了,平常不用操心爹妈的事,我们会照顾地好好的……”
李芳好顺着刘艳芬,开始说客套话。乔青羽听着无趣,抬脚推门进了右手边的房间——她和乔劲羽晚上就睡这里。
宽敞的空间里只放着一张床,散发出崭新的气息。墙角有张深红色的劣质皮沙发,是旧的,从老房子乔白羽的房间里搬过来的。
“姐,”乔劲羽凑了过来,“下去吃晚饭了。”
“这怎么睡?”乔青羽用下巴指指床,“你睡沙发还是我睡沙发?”
“就知道你会纠结这个问题,”乔劲羽无奈地笑了,“放心啦,我跟爸睡楼下,你跟妈睡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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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青羽已经多年没有和李芳好同眠了,说实话,她根本没有和妈妈睡在一起的记忆。乔劲羽出生时她一岁半,据李芳好说那时她就独立睡在另一个房间了。
初秋夜微凉。冲完澡,踩着拖鞋往三楼走时,乔青羽暗暗希望李芳好已经睡下了。
她一点也不喜欢跟妈妈单独相处。
屋内只留了一盏暗黄的床头灯,被褥平整,李芳好光着脚蜷缩在红色的沙发上,头困得一点一点地,看样子是在等她。
“妈?”
闻声李芳好迷迷糊糊看了她一眼,打了个深长的哈欠,起身朝床走去:“洗个澡那么久?快睡觉吧。”
乔青羽疑惑李芳好为什么不去床上坐着等待。也许,又是睹物思人,想起乔白羽了吧。
想起大伯的说辞,洪水浸过的老房子没法住人了,今后怕是不会去了。爷爷奶奶需要的衣物全都搬过来了,那——乔青羽瞄了眼昏黄灯光下的暗红沙发,不禁想——就是说姐姐的东西,全都不要了?
老房子是传统砖瓦房,共两层,乔白羽曾住了八年的房间在第二层,没有天花板,抬头就是鱼鳞般的黑瓦和暗沉色调的圆木房梁。那是个狭长的房间,一扇木窗朝向东南,书桌、床、衣柜和沙发只能排成一列,关上窗就像身处望不见头尾的隧道。乔青羽记得这红色沙发是后面才搬进去的,好像是乔白羽在店里看见了很喜欢,父母为讨她欢心,竟然买了回来。
一张现代设计风格的红色沙发,放在一切都是古旧木制家具的房间里,显得极其突兀。
“你爷爷奶奶就是怕浪费,不舍得扔东西,”李芳好见乔青羽看着红沙发,说道,“也不知道把这个沙发带过来干什么。”
乔青羽大胆地、试探性地开口:“妈,姐姐以前房间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吗?”
“那房子晦气,”李芳好回应快得出乎意料,气息很急,“被淹也不是一两次了。那块地风水不好,不然老乔家解放前好歹是大户人家人丁兴旺,会掉下来这么快?你看看,村里除了你爷爷奶奶,也就是没用的乔大勇带着他那个疯老婆住那个坑里,别人谁愿意住啊,你爷爷奶奶早该搬出来了。”
乔青羽点头称是。看样子,乔白羽房间的东西,大人是不打算要了。
李芳好提到乔大勇的疯老婆,使得乔青羽想起自己小时候不愿意和乔白羽互换的另一个原因。谁愿意住在一个半夜尖叫的女疯子对面呢?
“睡吧。”李芳好下令。
乡村入眠早,乔青羽毫无困意。关灯后她睁眼躺着,耳边李芳好的呼吸越来越均匀平稳。侧过头,秋风撩起轻薄的纱帘,在红色沙发上摩擦着,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这沙发,原本在乔白羽房间里,就是放在窗户下的。
静夜中,想着乔白羽曾经的房间,想着那满当当的书桌,贴满明星海报的墙,衣服裙子乱放的衣柜,想着漆黑瓦片下轻盈的雪白的窗帘,乔青羽不由得伤感起来。
为乔白羽那不被任何人珍视的八年。
她想到明盛说乔白羽“太惨”,不由得自责,自己这个做妹妹的,竟是由一个不相干的人提醒,才意识到姐姐的处境。
话说回来,明盛虽表面张狂,看事情却通透,还不乏同理心,令她意外。
寂静放大了纱帘摩挲沙发的声音,乔青羽悄声下了床。
靠近窗边,她打了个寒噤。拨开纱帘,正欲关窗,她蓦然发现远处的老房子里,有个窗口灯火明亮。
乔青羽定了定神,仔细看,确认有光的房间,就是乔白羽住过的屋子。
一个人影缓缓出现在窗口,屋里的光呈明黄色鲜红色,不断跳跃着,窗口冒出异样的黑烟。
那不是灯,是火。
乔青羽尖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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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冲向老房子的人中,乔青羽是第一个赶到的。一个浑身是火的女人在地上打滚,见到有人来了,她绝望地冲了过来。
乔青羽连连后退,突然间女人停住了,怀里掉下一小团燃烧之物,自己则纵身一跃跳入了溪流。
乔陆生乔海生他们随后就到了,手忙脚乱提着水桶冲到二楼灭火。那团燃烧之物就在乔青羽脚边,她抬脚狠狠踩了几下,火灭了,几张残缺的纸张随风飘了起来。
乔大勇从对屋冲进溪流里救他燃烧的疯老婆,嘴里骂骂咧咧:“造孽啊造孽啊,我还不如弄死你算了……”
风突然猛了些,几簇火苗一窜,火势更大了。
帮大人灭火之前,乔青羽眼疾手快捡起了地上残缺的纸——她注意到纸上有字,是乔白羽的字。李芳好来了,见她也提着水桶,便把她赶到了一边。眼睁睁地,乔青羽看着火越烧越旺,很快所有人都撤出了院子。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了。身边的李芳好,面朝燃烧的老房子,哭成了泪人。
“都没了啊,”李芳好声嘶力竭地喊,“小白啊,你的东西都没了啊,随你去了啊……”
乔青羽手里还抓着那几张纸。借着明亮的火光,她缓缓展开手掌,认真辨认纸上的字。
她的视线一下子就被中间最完整的那句话吸引住了。看得出这是乔白羽多年前写的字,略显稚嫩,但干干净净规规整整的,像她的脸蛋一样漂亮。
“劲睿哥要了我的第一次,”乔白羽写道,“我爱他,但我还是哭了。”
一开始乔青羽以为这是乔白羽曾经写给谁的信,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几页纸其实是日记。左上方的焦痕处有个模糊的手写年份:98年。
十年前自己六岁,乔白羽十二岁,刚刚小学毕业。那年夏夜,老房子上空绽放出最绚烂的烟花,为了庆祝乔劲睿考上寰州大学。那年隧道房间里莫名出现了讨好乔白羽的红色沙发。那年顺云抽屉里的钱还没有不翼而飞,乔青羽尚能自由进出父母的房间。
身边李芳好仍在嚎啕大哭,声音悲恸地像狂吼的山洪。乔青羽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所有声音骤然远去。
原来他们都错了。如遇断更,未更新,可到新站www.yumitxt.com(玉米小说网)查看最新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