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正如王沐沐曾经描绘的那样,是流动的。
每天为了上课在硕大的校园里来回跑,宿舍的室友有黑龙江的有海南的,贯穿了整个中国。夜谈包罗万象,从明星八卦聊到教授情史,又从微积分讲到华尔街,乔青羽只是偶尔插嘴,都感觉自己说的话比过去加起来都多——进入新环境,她又感觉到自己的迟钝。学校太丰富了,她应接不暇。
舍友喊她“浅浅”,因她经常浅浅地笑,说她看着像浅水一样透明。这个充满善意的称呼没几天就传了出去,有时,走在路上,会有不认识的男生对着她笑喊出“浅浅”这两个字。她的反应通常是无动于衷——对男生冷漠是她习以为常的保护色。
没想到这样反而吸引了一些追求者。开学没多久,宿舍响起的电话中,有一半是找她的。上课总有男生凑到她身边坐,去图书馆自习则会有男生提前帮她占座。有几个男生不厌其烦地每天发短信跟她说晚安,还有几个三番两次邀请她吃饭或看电影,更有人主动送花或者礼物到女生宿舍楼下。
舍友的哄闹让乔青羽有点烦恼,她不禁怀疑这些男生是不是在玩“看谁先追到班里最无趣女生”的游戏。一天夜谈,她一本正经地把这个想法说了出来,使得宿舍的另三个女生既惊讶又不满。
“你也太冷酷了。”一个说。
“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另一个说。
“浅浅,你对自己有什么误解,”还有一个说,“你太不关心世事啦!你那几张别人抓拍的军训照片,都被人在论坛发了多少帖子了~”
乔青羽没逛过学校论坛,一来她对扎堆的言论有种下意识的排斥,二来她没有属于自己的电脑,且没有上网的习惯。另外,她很忙,学习之余找了份家教的兼职,每周四次穿越大半个城市去给学生授课,剩下不多的零碎空闲则奉献给了一本又一本从校图书馆借出来的书。舍友的揶揄令她有点不舒服,像是要为自己辩解似的,她轻轻开了口:“因为我在中学都是被孤立……”
“是因为你太漂亮了吗?”一个舍友抢过话。
“不是,我没那么漂亮,”乔青羽否认道,眼前闪过乔白羽的脸,紧接着又想起明盛,心中万千浪潮涌起,“往事如烟,不想提了。”
见她情绪不对,舍友们便不再追问,而是话题一转,列举出追乔青羽的一个个男生,从长相、专业、成绩、前景及家庭等依次评了分。她们叽叽喳喳,乔青羽就默默听着,仿佛她们在讨论和自己无关的事。直到三个人得出一致结论,本院学长姜子云得分最高时,乔青羽才反应过来。
“别闹了,”她轻笑道,“他看着就花心。”
“他爸就是咱学院的教授,”一个舍友说,“长得正,家世好,前程似锦,多少女生上赶着哪。”
“人家长得帅被你说花心,也没见他交女朋友啊,”另一个舍友接口,“人也不轻易请女孩吃饭,你干吗拒绝他嘛!”
“哪有人见过一面就要请女生吃饭的,”乔青羽说,“我觉得不靠谱。”
“人家对你一见钟情啊。”
“我不相信一见钟情。”
舍友都无奈地笑了:“完了,那这帮人全没戏。”
闭上眼,乔青羽看见明盛,穿着松松垮垮的运动衫,靠着食堂大门光芒万丈的样子。她的心突然猛跳一下,疼。姜子云长得帅?她很怀疑。
“我觉得青羽肯定是有喜欢的人,”一个舍友断言,“才能义无反顾拒绝所有人。”
“或者在感情中受过伤咯,”另一个舍友接话,“跟我们说说嘛,浅浅。”
“你是不是喜欢女生?”第三个舍友激动地转过身。
“不是啦,”乔青羽笑了,“是因为我脑子里只剩学习和挣钱,没空间也没精力去考虑情情爱爱的事。”
“晕~~”舍友不约而同笑了,带着善意的鄙夷,“你在浪费青春啊!”
“是啊,”乔青羽自嘲道,“我很无趣的。”
何恺在交大,得知她在复旦,就来学校找她。也没说什么,两人在长椅上坐了会儿,乔青羽要赶着做家教,他就离开了。后来,他又有两次想约乔青羽,都被乔青羽婉拒了。对不起我没时间,她回复说。
乔青羽感觉现在的自己前所未有地现实,像一夜之间变成了大人。有一次,就是那个姜子云学长在图书馆与她“偶遇”,手里拿着本新概念作文集,笑呵呵地把里头乔青羽的复赛一等奖文章指给她看,并以文学为话题在送乔青羽回宿舍的路上滔滔不绝,可乔青羽却觉得厌烦——她不想讨论文学。虽然她仍在孜孜不倦地看书,可那只是她贫瘠的爱好,现在她已经没了写作的时间和欲望。
终于长大了,一切尘埃落定,生活失去了值得探索的维度。现在的她很安稳。安稳是要代价的,失去创作才华,抑或说创作激情,就是代价。偶尔,在忙碌中停顿下来,乔青羽回想起青春期的泥泞和风雨,会思考成长到底意味着什么。是麻木吗?是放下吗?是遗忘吗?
但她想得不多。乔欢说得对,日子朝前过,现在还不是她回忆过往的时候。乔青羽觉得,至少得等自己到爸妈那个年纪了,忆往追昔才说得通吧。
国庆期间,她回到碎湖,用自己做一个月家教挣的钱给父母弟弟都买了小礼物。给李芳好的,她多了份心,一条丝巾之余还买了个五十几块钱的珍珠发卡。
“以前你爸买的那个,也是五十几块钱。”李芳好笑呵呵地说。
“那时候五十几块,跟现在可不一样,”乔陆生说,“我大半个月的工资啊。”
乔劲羽把乔青羽送他的手机壳套在了手机上,一边向父母抱怨自己的手机太落后了,一边感叹名校就是好,做家教的收入都比一般大学生高。
“学习更重要啊,青青,”李芳好看着她,“家里供你读大学,还是没问题的。”
乔青羽笑了笑。参与了家里的换房、装修、搬家,她对家里的情况知根知底,知道存款所剩无几。来到碎湖,夫妻俩不再开店了,乔陆生在一个饭店当厨师,李芳好则在家边上的超市当收银员,两人收入都不高,也就够日常开支及乔劲羽在寰州的生活费。上海消费不低,乔陆生第一个月还给她汇了一千生活费,她怀疑下一步就需要李芳好卖掉那些不多的金饰了。
她让父母以后别给她生活费了,又安慰李芳好说做家教也是锻炼与社会接触的能力,不然走出社会更容易被骗。
李芳好不再说什么,眼里却还是担忧。
为了不让妈妈担心,回到学校,乔青羽继续做家教的同时,也开始寻找别的兼职,时不时登陆校内论坛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几天后一个帖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大四学姐,有个淘宝首饰店,在寻找兼职手模。
乔青羽给自己的手拍了两张照片发上去了,很快,她就收到了学姐的回复私信。
拍照的工作室离学校只有一站地,为防止被骗,第一次去的时候,三个舍友都陪着乔青羽。去了才知道学姐首饰店的体量不小。
在学姐的指导和要求下,乔青羽飞快更换着戒指、手链等,双手在镁光灯下曝光了整整八个小时。收工时,学姐把饥肠辘辘的乔青羽喊到一边,递给她一沓红色的人民币。
“十元一件,两百件,两千元,给,”学姐笑着,“下次上新再叫你,上新不多,不会像今天这么辛苦了。”
乔青羽拿着那两千元,飘然地像在做梦。她第一次做了东,请全宿舍的人吃火锅。也在舍友的鼓励下给自己买了条生平第一条长度不及膝盖的牛仔裙。牛仔裙买来后她穿了一次,走在阳光温暖秋风却清凉的校园里,引得不少人频频回头——她不太喜欢。
于是她把裙子洗了,要送给宿舍的人,却被一阵数落。
“没见过这么抗拒自己美貌的,”她们说,“浅浅,只要你愿意,你的人生都能让男人买单。”
这是乔青羽最排斥的话,她太明白滥用美貌的恶果了。
“容颜易逝,”她笑着回应,“而且,如果我靠男人,我妈会杀了我。”
现在想来,家庭是如何深刻地决定了自己的认知。倾城美貌过早地引来了捕猎者,把姐姐拖入深渊,母亲为防悲剧重演,严防死守,铸造出密不透风的笼子,锁住了自己的青春。现在,她被放出来了,身上却刻上了擦不去的牢笼印记——过于谨慎,太常自省。
不是个任性潇洒的人。
在爱情上尤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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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姐的首饰店后来基本每周去一次,变成了稳定的第二个兼职。学期中途乔青羽抽了两天回家看李芳好,打开电脑给她看自己工作的淘宝店铺,见李芳好脸上的表情从狐疑变成喜悦,便安心了。学期结束,她拖着新的行李箱回家,过年时给父母弟弟各一个大红包,并为家里换了台电脑。
挣的钱还剩下几百,她交给李芳好,被李芳好推回了。
“以后别给家里买东西了,”李芳好说,“家里有爸妈。爸妈不是想着要你回报才供你读书的,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啊。你呀,不是小孩了,也给自己买点东西吧。”
乔青羽沉吟半晌,试探着开口:“我可以买衣服裙子吗?”
“买啊,买,”李芳好微微吃惊,眼眶立马心疼地红了,笑中带泪,“学校里有好的男孩子,也跟妈妈说说啊。”
乔青羽摇头:“还太早。”
“你就快十九岁了,”李芳好摸了摸她的头,“以前我就是十九岁认识你爸,二十岁,就嫁给他了。”
“这么早?”乔青羽有点惊讶。她知道李芳好二十四岁时生了白羽,但不知道她竟然二十岁就和乔陆生结婚了。
“你爸那时二十六了,不算年轻咯,”李芳好笑道,“他样子好,有铁饭碗,家在村里口风好,我还哪里不同意?没多想就嫁给他了。你爸对我也好,心疼我年纪小,嫁过去了,没让我马上生孩子,所以啊,二十四了,才有了你姐。”
乔青羽“嗯”了一声,心里很高兴——李芳好能这样平淡地提起乔白羽,是非常积极的暗示。
“你跟你姐不一样,”李芳好又说,慈爱地看着她,“她看着外向,其实心里没主见,胆子小,你啊,看着不声不响,其实主意大着呢,我知道你没什么不敢做的。”
说完她嗔怪地摸了摸乔青羽的脸,无奈地摇摇头:“但这就是我的小女儿啊,心里拎清着呢。”
乔青羽笑了,像小猫一样蹭到李芳好肩上:“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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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大二,乔青羽放下家教的工作,专职给学姐做模特。毕业的学姐扩大了淘宝店铺,卖首饰之余还卖衣服,乔青羽做手模的同时也做服装模特,总收入不降反增。她给自己买了台笔记本电脑,闲暇时不再对着书本,也会和舍友一起看电影追剧。许是因为在摄影棚待多了,也可能是因为习惯了,走在路上,她已经可以对投向自己的目光视而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