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映照着帘笼,悬光洒在丹墀之上。这样一明如水的冬夜,两仪殿内却融融一室之春。令婉揭帘而入,扑面便是一股暖香,她吹了半夜的寒风,此时一经这热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引得殿中正在对弈的两人皆回过头来。
原来,夜宴过半时,林昭便携着妹妹,跟随皇帝退出了太极殿,来到皇帝平日里起居的两仪殿。皇帝命人起了自己做太子时埋下的好酒,三人喝酒闲话,这原也是皇帝待他兄妹与众不同之意。谁知这里方饮了几杯酒下肚,三人谈兴正浓,忽有一名内侍走来,在皇帝耳边叽咕了几句,皇帝便变了颜色,立时命殿外听命的一队侍卫去后宫中寻找永宁长公主。
林昭一听此令,又想到傍晚撞见永宁和那小宫女密语的事,便知她必是偷空去看平阳郡王了。她本是有前科之人,此时若被侍卫寻个正着,只怕凶多吉少。林昭想了想,终究是不放心,便也向皇帝请命来一同寻找。皇帝不疑有他,便依允了他去。
且不说林昭此行,种种事故,留在殿上的皇帝和林焕对饮,不免聊到幽州旧事。军营里诸物简朴,罕有玩器,然而大将军却酷爱弈棋,军中之人并无精于此道者,大将军便只以教授儿女为乐,太子自然也在其中。他们三人,林昭的性子最是飞扬佻达,不能静下心来学习,剩下太子和林焕倒是颇有兴致,常常弈棋取乐。只是后来,太子棋力进步飞快,林焕的棋力却未见大长,二人实力日渐悬殊,故而便渐渐丢开了。
提到此事,林焕便叹了一口气道,“皇帝哥哥当年下起棋来,一味地逞凶斗狠,毫不容让。爹爹看了便摇头说,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性,锋芒太露了些。”
皇帝亦点头叹道,“是啊,大将军教我要韬光养晦,徐徐图之。这不仅是在指导我的棋艺,更是在教我做人的道理。可惜他,没能看着朕登基的这一天。”
林焕听了这话,便垂头不语,半响抬起头,眼圈早红了一道,脸上却还在强自微笑。
皇帝见她这般,知道有自己说话一不留神,勾起了她的思父之情,心知不能明劝,只能用别事开解。所以便笑向林焕道,“好久没同焕儿弈棋了,今日难得有空,焕儿可愿陪朕手谈一局?”
林焕见他高兴,便点头答应。一时间侍女捧过两只紫檀棋盒并一个香榧棋秤,在小几上铺陈开来,二人便你来我往,黑白泾渭起来。
待得令婉等人进来时,这一局已到中盘,局势竟仍在在胶着之间。原来皇帝此番的心境与往日大为不同,再不是锋芒毕露的孤傲少年,而是坐拥天下的九五之尊,棋招间自添了几分帝王的气度,况且他本意原为了开解焕儿,下棋倒是其次。此时见对面端坐的小人儿时而蹙眉凝思,时而笑语嫣然,显然已是忘了刚才的事,他心下才算是放了心。
此刻听得令婉地咳嗽之声,两人一起转过头来,林焕见了永宁,眼睛一亮,也不待皇帝发话,便先站了起来,亲亲热热地唤了一声,“公主姐姐。”
令婉先见过了皇帝,才也笑着应了声,“焕妹妹。”。
皇帝手里本拈着一颗黑棋,此时便将那棋子掷回棋盒中,似笑非笑地问道,“永宁这是去了哪儿?”
令婉忙恭恭敬敬地回道,“先去了棠华宫,后来林将军来了,便一起去湖畔看了一会子梅花。”
皇帝哦了一声,看向立在旁边的林昭,“是么?阿昭倒是好兴致?”
林昭一笑,朗声道,“陛下,寒梅冷月,湖明如镜,这月夜湖畔观梅的妙处,若不是公主指教,臣当真是不能领会了。”
皇帝还要再问,一旁的林焕早扑上来抱住永宁的胳膊,欢欣道,“梅花开在哪里?公主姐姐偏心,怎么不带了焕儿同去。”
永宁看了一眼皇帝,笑向林焕道,“夜深了,明日让皇兄领你去吧。皇兄的宫殿,他自然知道哪里的梅花开得最美。”
皇帝见她如此说,也便一笑,吩咐道,“确实不早了,你去容太妃宫里歇息吧。焕儿,你过来,我们下完这一局。”
令婉便行了礼,转身出去,林昭也跟着送到了廊下。
明艳艳的灯笼在回廊上一字铺排开,各色精致的花钿点缀在窗棱上栏杆间,盛装的宫女们见长公主走来,一路行礼如仪,不敢抬头直视。谁也不知道,在这祥和的除夕之夜,她又经历了一场不见硝烟的战役。她萧令婉,名为长公主,在外人看来,何等的千尊万贵,其实生死荣辱,不过在那上位人的一念之间。冷风吹来,令婉裹了裹身上的大氅,感到彻骨的寒意。
回廊短短,片刻便走到尽头。令婉在那台阶上停了一停,回身道,“将军止步吧,令婉自去了。”说话时,她并未直视林昭,一双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裙角。
林昭的神色也是淡然的,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时间停滞了片刻,半响,他方才答了一句,“公主慢走。”便不再往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