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听元春赞叹宝玉,心中喜悦,待得听到让宝玉读书,不禁有些为难,叹道:“娘娘说的我何尝不知?只是原先珠儿因读书得了那样的结果,我被生生地剜去了一颗心,现今宝玉生得又弱,哪里敢约束他?何况他又怕老爷,每回见了都吓得浑身打哆嗦,我越瞧越觉得可怜,只好依着老太太,让他暂且和姐妹们读书作伴。我想着宝玉还年轻,年轻人总不免有些荒唐,等明儿给他娶一房知道劝谏夫君读书经济的贤妻,想来就知道上进了。”
听到此处,元春不禁想起宝钗和黛玉之容貌才情,又想到贾母和王夫人之争,顿觉为难,道:“宝玉的亲事母亲可有主意了?”
王夫人精神大振,这才是她进宫的缘由呢,遂轻叹道:“老太太看着林丫头好,我却觉得宝丫头好。宝丫头素来知道劝谏宝玉上进,她为人又沉稳和平,从不和宝玉一起胡闹,极合我的心意,偏老太太只看重林丫头,这叫我如何是好?”
王夫人心底有些委屈,她是快五十岁的人了,鬓发已白,还得在贾母跟前立规矩,这也罢了,原是该的,谁家的媳妇不是这样熬到做婆婆的?她只恨自己连宝玉婚事的主都做不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难道她要给儿子娶一个顺心如意的媳妇都不成?
元春一一听完,按着她的想法,自然是黛玉有身份,可是按喜好,终究宝钗得王夫人的意,而后者是王夫人嫡亲的外甥女,日后行事和王夫人一条心,看着母亲鬓边点点白发,她不禁有些心疼,劝道:“老太太上了年纪,也是为了外孙女的终身,母亲千万别和老太太争执,若是母亲果然看中了宝钗,将来宝玉的亲事还有我做主的时候呢!”
王夫人登时喜上眉梢,点头念佛不绝,半日方笑道:“我哪里敢和老太太争执?林丫头虽好,却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如宝丫头有见识,林丫头只顾着跟宝玉吟诗作赋,从来不知劝谏宝玉上进,做不得贤妻良母。”
元春淡淡一笑,道:“怨不得林妹妹,她毕竟姓林,又是妹妹,哪有对哥哥指手画脚的道理?宝玉再不肯读书,上头有老爷太太管教,有老太太说他,也不是别人能教导的。”
王夫人一怔,深以为然。
元春微微一叹,她虽在深宫,却知道黛玉现今不比从前,不说别的,单是桑家一门亲戚就足以傲视群伦了,何况还有那么多的世故旧交,劝王夫人道:“林妹妹并不是一无是处,单是这几样,就是宝丫头所不及的。”
薛家进京,除了贾府和王子腾家两处,再无来往走动的亲友,王夫人自是深知,先前听元春看重自己的意思,心中正在欢喜,如今再听此言,不觉红了眼眶儿,道:“我也知道林丫头有林丫头的好处,可是嫁女嫁高,娶妇娶低,况且若她进了门,有老太太护着,又有那么几门亲友看着,我哪里敢把她当媳妇使唤?略传出一点子,可就是我的不是了。”
声音越说越低,拿着手帕掩了掩嘴角,悄声道:“宝丫头出身虽低了些,先前却也说她性情稳重和平,行事大方,家中有百万之富,嫁妆尽有的。最要紧的是,宝玉有一块通灵宝玉娘娘深知,宝丫头却有一块儿金锁,是个和尚道士给的,说遇到有玉的方可正配,上头的吉利话和宝玉的竟是一对儿,娘娘看,这可不是天赐良缘?难道和尚道士的话还有错?上个月宝玉被魇住了,出的气儿都没了,只一个癞头和尚和一个跛足道人持着通灵宝玉念诵了一遍,宝玉就大好了,这样的造化,别人可是没有的,我怎能不信?”
元春越听越奇,她就说上个月王夫人怎么没有请示进宫,忙道:“宝玉可好了?这样大的事情,怎么不带个消息进宫来给我?”
王夫人叹道:“和尚道士说除了亲身妻母外,余者皆不可见,我只顾着在我房里守着宝玉和凤丫头了,哪里能分出身来进宫给娘娘请安?通灵宝玉既这样灵验,想来金锁同样是有来历的,这也是我看重宝丫头的缘故。”
元春犹豫了一下,道:“林姑父没了,林妹妹也是有嫁妆的。”
她常和家中有消息往来,虽然无人明说,可是她亦是绝顶聪慧女子,焉能不知林家财物尽入府中,如今财物已花掉许多,若不许黛玉进门,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除非到黛玉出嫁之时将此财物尽还,可是府里情况她亦深知,哪里有钱还?
王夫人忙道:“林丫头虽有,可是到进门的时候能有几个还不知道呢!”
元春亦知此理,沉默半日,道:“罢了,横竖宝玉还小,我自有道理。前儿进上的玫瑰香露和木樨清露,宫里今儿才分下来,母亲拿几瓶家去尝尝,若觉得好,明儿再叫人送些。”
进上之物王夫人从前不大能得,如今依靠女儿得了,自觉面上十分荣耀。
还想再说什么,已到了出宫之时,元春顿觉心酸不舍,王夫人好生劝慰了一番,方才出宫,既得了元春之意,于宝玉婚事上自己做主算是十拿九稳了。
过完饯花节,元春打发夏守忠往荣国府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令其在五月初一到初三往玉虚观打三天平安醮,唱戏献供,叫贾珍带着爷们跪香拜佛,随着银子一同送过去的,还有端午节的节礼,一份一份写好了签子。
可巧黛玉等姐妹在贾母房中说话,见了所赐之物都觉诧异。
原来这些节礼中宝钗和宝玉竟是一样的,上等宫扇两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而黛玉和三春姐妹等同,东西最少,仅有两把宫扇和数珠儿,别无他物。
东西却是普通,只不过宫里出来的便带着十分体面。
因宝玉出门不在,贾母叫袭人给宝玉收了,又叫她提醒宝玉次日五更天去谢恩,余者姐妹们身边的贴身丫头都上去收了自家姑娘得的赏赐,雪雁捧着扇子和数珠儿,微一抬头,便看见贾母双眼中闪过一抹寒意。
贾母道:“天气愈热,我倒乏了,你们去顽罢!”
众人都知贾母心里不痛快,忙起身相继告退,出了房都无话说,各自散了。
黛玉回到房里,立在窗下看着外面天高云淡,暗自思量:在省亲的时候,她和宝钗得到同样的赞誉,同样的赏赐,然而在入住大观园时,宝钗便比自己高了一截,压过府里的姐妹成为谕旨上唯一和宝玉并驾齐驱的名字,想来其中二舅母功不可没。如今赏赐这样的节礼下来,是告诉贾母,亦是告诉府里人等,她赞同金玉良缘。
说到宝玉,黛玉心中一酸便即丢开了,倒也不在意。她却知道自己的婚事只能由贾母做主,自己的愿意与否并不要紧,不管是嫁给宝玉,亦或者是别人,自己只能听天由命。
雪雁和紫鹃等人十分忧心地看着她,恐她为了这份节礼生气。
和紫鹃不同,雪雁认为黛玉生气的话,必然不是因为元春赞同金玉良缘,黛玉对此早没心思了,而是她在府里和三春姐妹一样被轻视了。和那些闺阁密友交往这么些日子,再怎么说,黛玉也知道宝钗的出身是比不上自己的,连三春都比不上,可是偏偏是这样一个客人得到的东西胜过她们所有,她们姐妹四个顿觉面上生疼,似被打了一记耳光。
黛玉听房里寂静无声,少时便回过神来,见众人脸色,笑道:“看着我做什么?不过是几件东西,值什么?我也不会为了这一点子生气。”
话音一落,就听李纨在窗外笑道:“我就说,你再没有恼的意思。”
李纨与黛玉相交最多,深知黛玉心思,不过是看贾母安排,对宝玉和姐妹们并无二样,且几次三番和湘云拌嘴,也不曾记恨过。
黛玉笑道:“天热得很,你不在家看着兰哥儿做功课,过来做什么?”
李纨自顾自掀了帘子进来,叫素云捧上一匹纱、一匹罗,道:“娘娘才赏的东西,我瞧了,比官用的细密轻软,偏你除了扇子和珠子再没得什么,故一样给你一匹做衣裳,颜色虽淡了些,但是你房里巧人儿多,给你多配些娇艳颜色,也就不避讳了。”
雪雁赶上前接了,笑道:“我正说今年官用的纱罗不好,谁知大奶奶就送来了。”
黛玉莞尔道:“什么好东西,值得你这样?咱们还能少了这些?”
李纨却道:“你收了,我就觉得高兴,咱们两个还生分不成?”说着眼眶儿一红,轻声道:“这些日子以来,你也给了我们娘儿俩许多东西呢,冬日送炭,夏日送冰,都是得用的,尤其是那些书本子笔墨纸砚,先生夸赞兰哥儿功课,全赖妹妹私底下帮着教他。”
黛玉酷爱读书,每常闲了,便去李纨那里。贾兰虽在书房里上学,可是外面请的先生做八股文还使得,却十分迂腐,论起灵气,却不及黛玉多矣,故仍常请教黛玉。
等李纨走了,小荷从外面跑回来,道:“姑娘,娘娘从宫里赏出来的东西,因宝姑娘和宝玉是一样的,故府里上下人等都在议论呢,说娘娘的意思恐怕是要将宝姑娘指给宝玉,要结金玉良缘呢!”
黛玉笑道:“就你们爱嚼舌根,不过是一回节礼,还没定呢,仔细宝姐姐的名声!”
黛玉所担忧者乃是宝钗的清白名声,雪雁却以为王夫人和薛家巴不得传得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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