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喜缓缓睁开惺忪朦胧的眼时, 发觉自己竟然回到一言阁,躺在松软干净的床榻。
扶著疼得仿佛要裂开的额,她想要撑坐起身子,奈何浑身上下疼痛酸软, 居然使不出太多力气。
索性平躺在床,她睁着困惑的眼打量屋子, 目光, 从榻边陈设的、正烧烧著定惊安神熏香之香炉, 慢慢流转至四周置放的火盆,再挪移至她身边…… 一个小小的、软软的东西。
居然是个白白嫩嫩的婴孩。
可是, 这白白嫩嫩小小软软的婴孩, 脖子里挂著分量特别沉重的黄金长命锁,手腕脚腕各有几根贵重奢华的手链、脚链。
这哪是保平安求富贵?分明是追魂夺命。欢喜板直了脸, 起初酸软疼痛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气,她二话不说将孩子抱入怀, 将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通通卸下。
心满意足地舒一口气, 欢喜仔仔细细打量一身明黄绸缎的小人儿。
与出生那日相比,她的孩子,她历经阵痛好不容易诞下的骨肉明显长长了许多, 也长胖了一些。
本来还咧着嘴发出哼哼唧唧声音的孩子,去除累赘之后,居然止住了咿呀,圆溜溜的小眼睛对著欢喜,忽然挥舞俩个小小的拳头, 一来一回的,宛如在划船。
划船?
刚刚恢复清醒,欢喜仍感到头疼欲裂,懵懵懂懂不知这动作意味著什么。正当她纳闷,小小的软软的指勾住欢喜的衣襟,揪住。
饿了?
欢喜仔仔细细想了一下,凭借母亲的本能勉强撑坐起酸痛异常的身子,将孩子抱入怀里。
果然,孩子被纳入温暖的怀里,他揪住衣襟不放的小手指也微微松开,而欢喜亦解开亵衣揭开最里面一件贴身的肚兜,将乳.头轻轻地慢慢地送向孩子的嘴。
难得安然静谧的屋子里,惟有孩儿大口大口吸吮母.乳的吞咽声,轻微的咕噜声,以及,非常细碎不可辩闻的…… 脚步声。
脚步声?
欢喜怔了一下,回眸,目光恰好落在半覆著胸.乳的鹅黄色肚兜。
鹅黄色……
天煞的!
能将她从水牢里放出、能给她从头到脚换过干净衣裳、能自由出入一言阁的人,除了该千刀万剐的花倾城,还能有谁?
欢喜一声惊呼,慌忙抱着孩子侧过身去,面红耳赤。
细碎脚步声骤止。
也不管突然没有母.乳吸允的孩子还饿不饿,欢喜慌慌张张地拉好衣衫,骂:“花倾城,你一声不吭地闯进来,究竟还懂不懂礼仪廉耻?”
寂静。
一片寂静。
倏尔,细碎的脚步声再度响起。
咦,还敢进来?!欢喜气不打一处来顺手拾起枕,回头便朝门口狠狠掷去。
“花倾城,你喜欢看不穿衣服的女人就去别的地方看,滚……” 咒骂,突兀地中止于软绵绵的枕敲中一位衣著朴素的陌生妇人。
不是花倾城?欢喜哽住。
妇人尴尬地朝欢喜鞠了一躬,脸上的表情又好笑又无奈。
火气硬生生煞住,欢喜低头看了看因为没了乳.头而咧开嘴啼哭的婴儿,下意识收紧臂弯搂紧小人:“你是…… 乳娘?”
妇人正想点头,门外却响起一声冰冰冷冷的打断, “退下罢。”
这像冰的语气除了花倾城还能有谁?
欢喜在心底冷笑,回眸注意到门外伫立的身影并无任何靠近,仅是背手立在台阶处,被昏黄斜阳笼罩著的侧面轮廓一如既往地冷漠。
乳娘顺从地退下。
欢喜则好时间都没吱声,面若寒霜直勾勾盯著花倾城,任由孩子在怀里啼哭不止。没有意外地听见孩子的哭闹,花倾城亦微微侧目,以更冷静更冷然的目光凝住她。
冷冷一笑,欢喜扬了扬下颔。
花倾城往前迈出一步,停住,修长的身倚在门边,薄唇微弯,为她无言的鄙视和挑衅浮出个嘲讽的弧度。
欢喜恼火地皱了眉。
花倾城则为她眼底显而易见的挫折感微微一笑,旋又往前迈了一步。
“我要喂养孩子,你进来凑什么热闹?”几乎是连骂带吼,欢喜抱着一直在哭一直在闹的孩子,喘着气道。
花倾城停住步履。
既不退出,也并未迈入,花倾城站在离欢喜不到一尺的距离,迎著她恼怒蹙窘的目光,面无表情聆听着孩子的哭闹。
许久许久,直至孩子的嗓音都哭得有些沙哑。
“你要识时务。”花倾城低低的开了口,富有磁性的嗓音不复一贯的冷然,竟是难得放缓的语气,“懂得顺从的女人,才能活得长久。”
没忘记在水牢里享受到的“至尊荣宠”,欢喜嗤笑着挑高黛眉,反问:“我以前也很顺从,也很识时务,你又曾给我一条活路?”
花倾城淡淡的看她。
欢喜低头,烦躁地打掉紧紧揪住衣扣的小手,咽了一下酸涩的喉:“我曾经…… 是真心喜欢你的。”
寂静。
一片沉寂。
哑然失笑,欢喜抬眸重新凝向花倾城,以自嘲的语气慢慢道:“奇了怪了,明明只是一年前发生的事,明明还很清晰的回忆,不知何时起竟变得模糊不堪。花倾城,我居然忘记了第一眼见到你这张极漂亮极生动的面容时的心情,不记得在荷花池塘边究竟是听到了怎样的甜言蜜语才打消了对你的怀疑…… 仅仅,仅仅记得一段话。”
花倾城沉默地盯著欢喜的面颊,平静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清晰流转。
欢喜浅浅一笑,眼底竟有了盈盈水光。
“未成亲之前,你静驻在我心底,久而久之,成全了无数回甜蜜美好的‘思’;成亲之后,你依然停驻在我心底,日日夜夜,却造就一场血肉模糊的‘忍’、一场无可奈何的‘忿’。”
花倾城没说话,仍是淡淡的看著她。
欢喜沉沉地呼吸一口,叹息笑了。不再多话,她把哭得嗓子都哑了的孩子揽入怀,极心疼亦是极愧疚地解开衣衫,将乳.头重新塞回孩子的嘴。
昏黄的夕阳,淡淡的影投落在床榻,那一端仍是静悄悄。
直至孩子终于吃饱了,欢喜才抱着孩子下了床榻,走进花倾城。见孩子小小的软软的手指才动了动,圆溜溜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直线似要入睡,欢喜很不舍地在他脸颊亲了一口,头也不抬淡淡道:“小皇子若是往后还不肯吃乳娘的乳。汁,你为人臣者不妨劝诫皇后娘娘用温水冲兑之,浓稠度低了,孩子自会肯用。”
“你怎知孩子……”浑厚低沉的男人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稍微不那么令人讨厌。
“小皇子张嘴开咬住我乳.头时,力气很大。”漫不经心打断,欢喜悻悻地转过身,后脑勺朝向大敞的屋门,继而爬回床榻,掀过棉被找个了舒适的姿势睡好。
身后,仍是静得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约莫半盏茶功夫,欢喜才听见沉稳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对了。”想起什么,欢喜提醒道,“他是皇子,是圣上的血脉,别轻易带出宫招人话柄。” 也不管花倾城听见这句有何想法,欢喜扯过棉被盖住头,再不愿听其他,也适时遮住了她唇边一刹那泛起的阴寒笑意。
狭小的空间,压抑的黑暗。
“亏欠我的,你总要偿还。”一句极轻的,极低的,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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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请来的乳娘已经打发回去。” 一言阁外,等候多时的徐总管迎上前毕恭毕敬道。“皇后娘娘贴身婢女的轿辇,仍在府外等著。”
静默。
长时间没得到回复,徐总管微微掀了眼,望向花倾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花倾城向来藏了把刀的冷芒眸子里居然有了一闪而逝的出神,尽管那淡淡的怔神,反倒看起来像深不可测的思虑。
“婢女仍在,就送小皇子回宫。”下一瞬,阴郁的语气果真心中的猜测,“且转告我的话给皇后:娘娘既为人.母,须知对孩子应多有耐心,不该任意妄为。”
徐总管讶异地抬起头,花倾城却从他身边擦过,大步流星离去。
“公子,公子,”老总管愣了好一会儿才急急追上前,“皇后娘娘捎话来,希望您能入宫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