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难:吾佛, 何为相见?何为不见?】
【佛告阿难:见见之时,见非是见。】
原认为久不诵经念佛,早记不得佛偈。不曾想,今日复见花倾城, 欢喜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竟是她削发为尼时诵读《楞严经》瞥见的一段阿难尊者与释迦牟尼佛的对话。
见见之时,见非是见……这番言简意赅的对话, 令脑子不甚好使的她迷糊了很久, 即使终不解佛偈深意, 仍能算作她清心寡欲岁月里难以忘怀的言语。
眼下,欢喜可没闲情雅致琢磨因缘教义, 她只能强作镇定地看着花倾城从铁梨木朱漆交椅中起身, 一步一步地,迫向她而来——
她自知无所遁形, 惟有坦然面对。
花倾城的素锦暖靴踏在微润的泥土,留下了深深的脚印, 这一幕, 好似重重踩踏在了欢喜的心头。这些年来,她始终难以遗忘的男人,再次突兀地闯入的她的视野。同样的, 被她潜藏于心中太久的悲与怒,猝不及防的袭向她,以至于她的朱唇微微哆嗦,双手更是合拢又放开,放开又紧搓, 像极了畏寒,又像极了惊恐不安。
“站住!”突然的,欢喜聆听到一句脆弱略显嘶哑的惊慌喝止。她怔怔地看着花倾城停下脚步,目光冷然地投向她,她这才恍惚意识到,喝止,竟是从她嘴里迸出。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在这一刻难免情绪慌张。她太了解花倾城,以花倾城清高冷傲的性格,他怎么可能听从她的使唤。
果不其然,花倾城伫在原地,虽不发一言亦未再迈前一步,平静的目光却如刀刃般攫住她,缓慢且详实地一点一点斩乱她的心神,让她在这种沉默无言的注视中头皮发麻。
北风卷地,万籁俱寂。
欢喜动了动唇,想再说些什么以彰显她的底气,可没来得及开口就只觉得背心发冷,那是一种深入骨子里的寒冷,寒意直达心脏,令她心跳骤乱,甚至连浅淡的呼吸都仿佛要消殆在寒风里。
“你,”属于花倾城的低沉声线,随着寒风传递过来, “和从前一样,忌惮我。”
最后三个字令欢喜心神一颤,她猛地抬起头,看着花倾城再度迫近她。颀长高大的身子彻彻底底挡在她面前时,她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因为—— ”欢喜勇敢地盯视花倾城的深邃眼眸,喃喃低诉道,宛如认命,“每当你出现在我面前,我便明白,一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也是。”花倾城颔首道,清清冷冷的言语完全没有一丝恼火,而他含笑的目光,好似一盆温凉的水对着欢喜当头浇下,让欢喜在刹那间丧失了重挫对方锐气的庆幸,“还与从前一样,你越是想脱离我,越是受制于我。”
不堪回首的往事被重提,欢喜为之气结,“花倾城,你……”
“你仍与从前一样,几乎没什么变化,杏眼圆脸,娇俏,耐看。” 花倾城低低的打断欢喜,罔顾欢喜一脸诧愕,俯下脸,他凑近于她,在她耳边轻声吟过,“甚至,远胜从前。”
“呸!”欢喜下意识脱口而出,她觉得自己听错,又觉得自己好似未听错,犹犹豫豫之间愈发猜不透花倾城是否真在贬损她,索性羞恼地回眸瞪向花倾城,只是这忿忿不平的一瞥,让欢喜心生讶异。
时间真是一把无情的剪刀,哪怕是再俊美非凡的男人,也会有衰老的一天。哪怕花倾城凝视她的目光依然冷漠而疏离,犹如旧时从不透露一丝一毫的怜惜,可他眼角细细的纹路还是透露出岁月流逝的痕迹。
也是,这些年来,他的日子未必过得尽如人意,尤其宫中险恶,不比她在此地享受青山绿水与怀真。“花倾城,”欢喜挑眉,轻嗤,“你, 比从前老了许多。”
出乎欢喜预料之外的,花倾城竟沉默不答。他眼眸极晶亮地凝着她,仿佛看穿了她怯弱不安的内心,直至她微微焦躁的转了转脑袋,他的指尖,缓慢地轻触她的面庞,沿下,最终,静默地停在她纤细脖颈的一处,一道被她几近遗忘的暗色淤痕。
“这道痕迹,”花倾城缓缓地开了口,嗓音嘎哑,“是那个和尚留下的?”
欢喜愠恼地拍掉花倾城的手,沉下脸,避而不答反问道:“花倾城,你千里迢迢来到此地,不会只打算和我站着说几句消遣话,你且直言,有何贵干?”
花倾城盯着欢喜的表情依然很冷静,不但冷静,甚至有些冷冽。他不发一言地凝视着欢喜的面容,看着她娥眉微蹙檀口轻启一张一合,深邃眸子里有短暂的寒光闪过。
猝然地,他朝欢喜伸出双臂,一只手有力地扣住欢喜的肩,另一只手朝欢喜的脸抚去。欢喜本能亦是无比抵触的往后瑟缩了脖子,花倾城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心思,抚摸她面容的大手迅速地按住她的后脑,强迫地揽住她,挨向他,将她的脸牢牢地按定在自己的怀中。
“我千里迢迢来到此地,的确不打算只与你说几句消遣话而已。”冰冷疏离不带有任何情绪起伏的话语在欢喜耳畔响起,却透露出诚意十足的戏谑,和挑衅——
“拿下妖僧。”
*
一天,两天,抑或,许多天?对于被软禁在这座山间小院的欢喜而言,时间流逝是快是慢,对她而言已无太多意义。
与怀真重逢的第一天,她便有了不详的预感。她唯一遗憾的是,好不容易熬过了四、五年的光阴,与怀真才过了几天好日子,花倾城立刻又出现在她眼前。
劳燕分飞,风流云散,似乎是她从今往后的唯一出路。
……
她恨。
她真是恨!
最初的几天,欢喜拒绝进食,只因她一口怨气积郁于胸;接下来的日子,气虚体弱的欢喜改变心意选择了报复性进食,她把吃进肚腹里的所有食物全化作脱口而出的咒骂,她开始了永无停歇的辱骂,用尽每一个她能想到的恶毒字眼问候花倾城及其祖上十八代。
直至她开始诅咒花倾城这辈子断子绝孙,被落了锁的房门被人从外头打开,门扉转动,一袭明晃晃的白袍出现在欢喜眼前。
是久不露面的花倾城。
欢喜呼吸一滞,下意识地蜷缩了手指,紧握成右拳。
“都说,虎毒不食子。”花倾城勾唇道,冷冷地瞥了一眼欢喜往外渗着血珠儿的手心,踱步走向欢喜,托起欢喜的下颔,平静的语调有一丝薄凉的讽刺,“你,倒是个例外。”
“我没有孩子。我从来都没有过自己的孩子。” 欢喜狠狠地白了花倾城一眼,冷嗤径直丢给他,“你自己的孽种,不要算在我的头上…… 唔……”话,未说完整,只因捏住她下颔的拇指和食指猝然收紧,生生弄疼了她。
欢喜的脸色变得苍白了些,眸子里几乎泛出泪光,而似乎是同一刹那,花倾城放开了她。
欢喜扶着下颔吃痛连连,花倾城亦挪开视线不再看她,他负手转过身,留给欢喜一道孤高的身影,“十几年前,先帝曾对我提起,他做过一场梦。”不似先前冷漠且疏离的语气,此时此刻他所说的话,竟多了些慨叹的人情味。
怒火中烧的欢喜没有注意到花倾城细微的变化,嗤之以鼻回应,“废话!统统都是废话!要头一颗要命一条!今天你若不能放过怀真,有多远给我滚多远!”
充耳不闻亦视而不见欢喜的愤怒,花倾城淡淡往下道:“先帝说,那是一场让他难辨真假的梦…… 梦中,先帝继承大统清除异己,其中异己之一,即是林婉之。先帝恨极林婉之,欲置她于死地,仍念在昔日情分恩赐她一个抉择:只要林婉之愿意亲手结束她夫君的性命,便可饶恕她不死,饶恕她所有亲人不死。”
言简意赅的陈述,令欢喜猛然打了个冷颤。
仿佛在这一刻感受到欢喜的惊惧,花倾城转过身来,深邃明亮的目光再次地投向她,“若让你做抉择,只要你愿意亲手结束怀真的性命,我亦会饶恕你不死、饶恕聪儿不死。你,如何抉择?”
最后一个字道完,花倾城原以为此刻的欢喜会近似情绪崩溃地破口大骂,然而,她仅仅是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盯着他,闪烁的目光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深意。
沉默无言并未持续太久,皆因花倾城再道:“不过,我自认不如先帝铁石心肠。因此,只要你肯为当年残害皇嗣之事向我叩首认错,我同样可以恩赐你一条生路……”
“呸!”欢喜如遭受到极大的羞辱一般疾言打断花倾城,“向你认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向你认错!”
“你可以拒绝,”花倾城轻叹,弯唇勾出一抹冷笑,“怀真却将再入佛门,此生此世,与你永不复见。”
欢喜愤怒的表情在这一刻完全僵住,然而下一瞬,她好似市井泼辣女子一般连抓带挠扑向花倾城,尖锐的指甲重重的划过花倾城的脸,在他好看的面部留下一道触目心惊的血痕。“花倾城,你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欢喜既哭又骂,“都过了这么些年,你怎么还不死,怎么还不死?!”
花倾城轻而易举地扼住欢喜的手腕, “我卑鄙无耻?”他冷笑,“若论无耻,有谁比得过你寡廉鲜耻,连自己的亲骨肉都算计。”
“他不是我的亲骨肉!是你的孽种,是你和董澴兮的孽种!”欢喜已经泪如雨下,嘶哑着嗓音怒骂道,“没遇见我之前,你娶的是董澴兮,唤为娘子的女人也是董澴兮,该为你生儿育女的也是董澴兮!我是谁?我既是代她受过也是被你坑蒙拐骗的无辜之人!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什么事情不能做?偏偏尽做些泯灭良知的龌龊事!亲骨肉?我呸!侍书追杀我之时,她可是明明白白告诉过我,不论我诞下的胎儿是男是女,俱杀之!由始至终,在你眼里,我是棋子,是替代品,是你拿来泄.欲.拿来利用的工具而已!”
花倾城铁青着脸,沉默不发一言地聆听着欢喜的唾骂,自始至终都只是牢牢地扣住欢喜不断挣扎的身子将她圈箍在自己的怀中。
他紧抿薄唇,既不打断欢喜,也不为自己辩解,目光灼灼凝视她,看着这张分别多年的脸庞早已没有昔日对他的唯唯诺诺,也没有了久困于落花轩时的抑郁与憔悴,却因为旧事重提而再度拥有了丰富多变的生命表现。
她,还是这么的痛恨他。哪怕物是人非,哪怕时移世易,她依然恨他,长久地恨他。
……
“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向你这个歹毒之人叩首认错!我宁可死,也不会放弃自己的尊严!”欢喜愤怒的斥骂令花倾城回过神,他微微俯下脸,离她愈发的近,以至于他可以看清楚她黯淡墨色眸子里的泪光。
她,面对他的每一次,极少能展露笑颜,往往皆是梨花带雨…… 心底,不知何为萌生出一丝冲动,但心随意动,花倾城伸出手,修长好看的指触及到欢喜眼角夺眶而出的眼泪时,他的动作忽又停顿,片刻的停滞之后,旋即撤回。
“如此,”花倾城在心底感慨,嗓音低沉,“就依你所言,从今往后,留你一人孤独终老于飞来峰。”
话音未落,方才情绪近似于崩溃而破口大骂的欢喜猝的住了嘴。她睁大婆娑的泪眼,悲伤的脸庞泪痕未干,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竭力隐忍着所有狂怒与痛恨,最终,只是无比艰难地从唇齿之间逼出一句,“花倾城,你一定要如此报复我?”
花倾城不语。
“也罢,我命如此,如此而已!”欢喜突然没心没肺的笑了,一滴泪,与此时从她眼角默无声息地淌落,她却故作不在意地用手背胡乱抹了抹脸,“事已至此,我一定会吃斋念佛努力让自己多活几年,至少一定要比你多活几年!待到你年老体衰入了黄泉不归路,我一定会再与怀真重逢!届时,你在阿鼻无间地狱孓然一身,我与怀真双宿双栖,我,我的福气,一定还在后头……”
花倾城不语,仍是表情冷漠一言不发地聆听欢喜所有混乱颠倒的喃喃自语,冷眼旁观她的泣不成声,直到她心绪失控乃至所有的伪装全部卸去而开始放声大哭,他才缓缓地转过身,迈步,远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