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行驶过了两个路口,江百果才猛地坐直身,一回头。
“池先生没跟上来。”赵大允对江百果毕恭毕敬。池仁是他的老板不假,但鉴于江百果是池仁捧在手心里的宝,那说她是他老板的老板……恐怕也不为过了。
江百果魂不守舍地在口袋和背包里寻摸着什么,却久久一无所获。眼看江百果越来越急不可耐,赵大允问道:“江小姐丢了什么吗?”“没,没什么。”江百果选择了放弃,奄奄一息地靠在了椅背上。
镊子,江百果找不到了她的镊子。
那些毫无意义的,没有温度的,有棱有角的金属在这些年来一直被她随身携带,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被她握在掌心里,陪她共度难关,又怎么能说是毫无意义?却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它们抛到了脑后,当她的心持之以恒地被那个叫做池仁的男人填满,即便是那些小小的镊子,都没有了它们的立足之地。
所以,是她自己不留余地,活该她今天两手空空,无所适从。
江百果闭上眼睛,在紧握的双拳中,指甲陷入了皮肉。
对江百果而言,姚会所在十四年前和十四年后的今天,并没有什么不同。尽管,十四年前的那里分明是巧夺天工,有如人间仙境,但对江百果而言,那里除了是一个女人结束自己性命的事发地之外,再无其他,那么,它和今天的鬼火狐鸣,又有什么不同?
那么,当江百果从那一条通往姚会所的幽径半路杀出,当那西班牙风格的建筑远远比海市蜃楼来得真真切切,当那一道道落地窗和木棱搭配的拱门有如对她张开了血盆大口,她自然知道,这里,她是来过的。
十四年前,十岁的江百果在课堂上被班主任叫到走廊,接到了父亲生命垂危的消息。那个自从失去妻子就开始酗酒的男人因为肝硬化在医院躺了四个多月了,这两天刚刚有了些起色,却是回光返照。
从学校到医院,江百果每次要走四十分钟,但跑的话,只要二十分钟,要是再抄条近路,只要十五分钟。
而那条近路就位于姚会所和一栋尚未竣工的大楼之间。
不要说年幼的江百果了,根本没人知道为什么姚曼安会赞同在姚会所的跟前建设一栋摩天大楼,且不说飞沙走石和震耳欲聋的工程令姚会所的发展从如日中天,到一落千丈,即便等它竣了工,这块宝地的风水也怕是会被它通通挡了去。
同样地,也根本没人知道为什么如火如荼的建设又会半途而废,如今,那灰色的半成品就那么高不成,低不就地直入云霄,被打上了烂尾楼的标签。
但江百果知道,一旦她钻入那蓝色挡板的缝隙,穿过那一片迷人眼的荒芜,她就能马上去到她父亲的跟前。
却不料,她在耳闻一把男声大叫了一声“不”后,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她转过一道弯,只见一位身穿白色衬衫的少年扑倒在一个女人的身边。
那女人衣着光鲜,高跟鞋一只还挂在脚上,另一只掉落在江百果的脚边,墨绿色丝绒鞋面上的水钻晃得人睁不开眼。江百果揉了揉眼,又只见那女人脸朝下,头颅从三分之一处,竖向裂开一条缝,鲜血汩汩而出,染红了那少年的白色衬衫。
“啊。”江百果被吓惨了,却只是低低地呼出了一声。
十六岁的池仁猛地转过头来,锁定了江百果:“过来!”
江百果打了个冷战,却不得不上前。
那少年生着一双单眼皮,黢黑的眸子闪着猩红的光,一开一合间走的是极端,毫无转圜的余地可言。江百果分明是跑上前的,可当她跑到最后一步时,他似乎还是恨她拖泥带水,一把拽倒了她:“帮我捂住了!”
他指的是姚曼安头颅上的裂缝。
江百果照做了,却终归是做不到直面姚曼安,不得不将目光死死锁在了池仁的身上。她的目光随着他站直身而上扬,他竟这样高,以至于她的脖子都快要仰断了。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呐喊来人,来人呐,一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大抵是打给了医院,对对方报上地址,大吼说马上派一辆救护车来。
江百果尽力,再尽力地不去管她十指下的肝脑涂地,只想着这少年或许比她大不了几岁,只想着他竟这样高,又这样滴水不漏,为了救她十指下这个面目全非的女人,他竟做了他能做的一切。
江百果甚至在想,他平日里都吃些什么,能长得这样高,反观她都十岁了,却还总被当作一年级的小豆包。
池仁做了他能做的一切,终于安静了下来。
这闹中取静的荒芜之地,没人赶来救他于危难。
救护车大概是在路上了,但还来不来得及,说真的,他也是知道的。
他低下头,和仰着头的江百果四目交接。这时,他才知道,她竟这样小,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脑后束着个马尾,头皮被扒得光溜溜的,发辫却乱蓬蓬地卷曲着。她身穿一件陈旧的白色T恤,胸前是小美人鱼的图案,这会儿被鲜血染红,弥漫着一种鱼尾化作了双腿的悲怆。“她……她死了。”江百果嗫嚅,要收回她血淋淋的双手。
“别松开!”池仁却一声令下,“我没让你松开,你就给我捂住了。”
像是只要她还捂着,姚曼安就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撒手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