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没来c3之前，白玉衡亦是夜夜这般，独自坐在屋檐之上，吹笛思人。唐笑凡的出现，不过是打破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

    他不该上来的。

    瓦片发出轻微声响，唐笑凡回头。

    “梅子酒。”白玉衡对他举起手中酒坛。

    唐笑凡：……

    人生大起大落，真是太刺激了。

    一坛酒，无杯盏。拎着坛沿，你一口我一口。

    “真没想到，还能再喝上一口你亲手泡的梅子酒。”唐笑凡轻笑。

    如盘银月落入坛口，被摇晃的酒液震碎成如锦光芒。

    想当年他们三剑客，最爱趁着下山降妖除魔的空档去一家酒馆饮酒。店家的招牌梅子酒，风味独特，甘美香甜，余味悠长，是尹长歌的最爱。后来不知怎的，酒馆关了，无处饮酒，白玉衡便学了这酿酒的手艺。

    尹长歌口味偏甜，可惜白玉衡一直没能找到让酒更甜的窍门，酿出来的酒，始终有些酸。

    而酸，恰好是唐笑凡的最爱。

    于是唐笑凡自欺欺人地想，这酒，是白玉衡特意按照他的口味酿的。

    时隔十年，这酒还是没能更甜一分，依旧残留着些许酸涩的口感。

    如此一来，唐笑凡仍旧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这是白玉衡特意为他备的酒。

    只是那“特意为他备酒”之人，坐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

    一如十年前，白玉衡最左，唐笑凡最右，中间的位子，永远属于尹长歌。哪怕如今他人已不在，是他的地方，永远是他的地方。

    “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与小师兄坐在一处饮酒。如此这般。”白玉衡说。

    唐笑凡垂眸笑笑，将酒坛放回中间。

    白玉衡接过酒坛，单手拎起，仰头豪饮。皎白月光将他颈间的皮肤镀上一层冷质银白，晶亮的酒液自嘴角流下，蜿蜒其上，折射出诱人的光泽。唐笑凡偏头看着，喉结不自觉滚动了一下。待到白玉衡放回酒坛，他又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玄明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装出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分明放在心里重得要死。”彼时尹长歌坐在他二人中间，拎着酒坛，歪身撞一下唐笑凡，带着三分酒意调笑道，“一点都不诚实。你这性子，将来若是遇上喜欢的人，可怎么办咯？”

    调戏完唐笑凡，他又偏向左侧去撞白玉衡：“玄恒呢，负累太多，拘束太多。总是瞻前顾后，没有魄力。别像个女孩子一样，只知道一味对人好，却不敢表达出来。是男人就大胆去追，大声告诉他，你喜欢他。”

    “这世上有些人呐，错过可是会后悔一辈子的。”尹长歌张开双臂，一左一右地揽住二人用力晃一晃，“记住了吗？嗯？”

    “记住了。”二人应。

    思及此处，唐笑凡拎过酒坛仰头就是一大口，心下无奈笑道：可后来眼看你二人两情相悦，我又如何能将心意说出口？

    我连该如何自处都不知道。

    他曾无数次卑鄙地希望尹长歌消失。

    所以在这十年里，唐笑凡也无数次问自己，当年他割断尹长歌脖子的时候，有几分是因为尹长歌的央求，又有几分，是他真的希望尹长歌永远消失？

    如今看来，这答案一点都不重要。

    因为尹长歌根本不会消失，他一直都在，而且已经成为横亘在唐笑凡和白玉衡之间，避无可避、无法逾越的一根骨刺。碰一下，就会鲜血淋漓。

    两人喝酒，交谈甚少，像一场无声的祭奠。

    半点没有往昔三人坐在一起时的欢愉。

    唐笑凡从未如此深切地体会过“惜余欢”三个字的含义。

    长歌……他是早就知道，终有一日会如此吗？

    “没想到，你还留着门派的衣束。”唐笑凡说。

    “小师兄不也是？不光留着，还一直穿着。”

    唐笑凡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云锦深衣，没吭声。

    都云修真者全身是宝。唐笑凡这件云锦深衣，也是当年修真界数一数二的防御类法宝之一。白玉衡左侧眉骨上的伤，便是为帮唐笑凡取这件宝贝时留下的。

    云锦深衣本为深海龙绡，本色便是如今这般的玄墨色。而清风门的门派服装是白玉衡身上这件通体月白，隐现玉兰的深衣大氅。尹长歌手巧，寻了些法子将云锦深衣重新锻造，改成了与清风门门派服装差不多的颜色模样。唐笑凡一穿，便是十几年。

    只是后来世界融合，许多“障眼法”一般的法力失效，云锦深衣也就变回了原本模样。刀枪不入的法力虽然消失，自净的功能却还有。

    更何况，是白玉衡送他的宝物，唐笑凡怎么舍得换下。

    “要不要比剑？”唐笑凡问。

    “好啊。”白玉衡笑。

    二人回房取剑，于落花满地的小院中相互施礼，拔剑。

    夜风卷起一片落叶，于二人间缓缓飘落，勾着人的视线。

    树叶将落未落之际，静如石像的二人几乎同时前冲，霎时刀光剑影，卷起落叶残花无数。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掩映在重重剑光和层层繁花之中，衣袂翻飞，残影流光，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铮！”的一声脆响，唐笑凡手中竖起格挡的流云剑被白玉衡手中的晗光剑，晗光剑剑尖蹭着流云剑剑身尾端，直至唐笑凡心脏！

    唐笑凡瞳孔放大，却没躲。

    寒光寂然的剑尖，在毫厘之处，稳稳停下。

    唐笑凡笑笑：“十年不见，小白，你的剑术真是愈发精进了。”

    白玉衡收剑：“承蒙小师兄手下留情。……还有半坛酒，我们喝完？”

    “……好。”

    “小白，再给我吹一次《惜余欢》吧。”唐笑凡抱着酒坛，半倚在斜飞的鸱吻上，笑吟吟地看着白玉衡，话音里已有了三分酒意。

    “好。”白玉衡软声应着，抽出腰间横笛，置于唇边。那宛转悠扬、情意绵绵的曲子便再度飘荡开来。

    唐笑凡痴痴地看着白玉衡的侧脸，想，这曲、是尹长歌谱的曲，笛、是尹长歌削的笛，剑、是尹长歌送的剑。

    酒，是尹长歌爱喝的梅子酒。连这爬房习惯，也是尹长歌带的。

    白玉衡早就被名为尹长歌的章戳盖了一身，哪怕过了十年，这章戳的印记，也未曾减淡半分。

    他唐笑凡拿什么，去跟尹长歌比呢？

    一曲完了，白玉衡侧过头来，对上一双血红眼瞳。

    本就是一双生而含情的眼睛，此刻染了三分酒意，在月光的辉映下，愈发摄人心魄。

    再配上那似笑非笑、略显痴态的表情……

    简直就是叫人无法逃脱的深海牢笼。

    白玉衡起身走过去，在唐笑凡身边单膝跪下，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小师兄，你醉了。”

    唐笑凡笑了笑，捏住白玉衡的衣袖拉起他的手，戳向自己的心脏：“小白，你诚实告诉我，方才你用剑指着这里时，有没有一瞬间，想把它刺穿？”

    白玉衡：“……”

    唐笑凡：“嗯？”

    “有。”

    “那为什么没动手？”

    “你欠我那么多，活着才能还。”

    他……欠白玉衡？

    呵，可不是嘛。他杀了白玉衡最爱的尹长歌，可不是欠他那么多。

    唐笑凡突然笑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死不足惜。他死了，那人也回不来。

    活着。诛心。才是对他大的惩罚。

    “那我认罚。从今往后，听君任君。”

    刀山火海、修罗地狱，只要你白玉衡开口，我唐笑凡绝不说个“不”字。

    月亮落进白玉衡的眸子，映出某种奇异的光辉。感受着指尖下心脉的跳动，白玉衡慢慢点头：“承君此诺，望君不悔。”

    “不悔。” 。♂丝♂路♂文♂学♂网*♂www.su♂ns♂il♂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