郊外荒无人烟的土丘上,一棵蓬勃生长的蓝花楹树迎风招展。
满树繁花迷人眼,状如铃铛的蓝紫色花朵团团紧簇,正是最美的花期。
又一阵清风扫过,花枝摇摆,落下点点碎花与风共舞。
花枝摇曳间露出树上的两道身影。
一男一女各据一边,仰躺在枝丫上,身上沾了些许落花。
男子抱着一柄长|枪,躺得规规矩矩。
女子曲起一条腿,一手横搭在腹间,一手提着巴掌大的酒坛,垂放在身侧。
许是挂得久了胳膊发酸。
她下意识动了动手指。
酒坛当即脱手,“啪啦”一声坠地,碎成几瓣,溢出残存的酒液。
酒液转瞬在地面蔓延开出水花,醇郁的香气随风飘出十里。
柳施施被这一声脆响惊醒,迷迷瞪瞪的浑身一颤,一个不妨便身体失重的滑下枝丫。
另一侧的姜万丘也被惊醒,睁眼便见柳施施翻转着从高枝坠落。
他心下一紧,翻身跃下枝头。
柳施施在惊吓中慌忙找回神志,眼神扫到地上张着危险锐利的齿牙等待她入网的碎瓷片,快速做出反应,出掌拍向地面,借着这股冲力在空中两个旋身,找回身体的主导权,以脚先着地。
千钧一发中,她计算到了落地的速度和出掌的力道。
但没注意到前来相助的姜万丘。
回旋中察觉后腿踢上了什么。
瞥眼就见姜万丘脚下踉跄。
姜万丘也是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变化,完全没有防备,还没来得及呼痛,便已失衡的往后倒。
柳施施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一步做出反应,出手挽救。
然而即便她身手敏捷,又稳又快又准的拉住了姜万丘。
可耐不住姜万丘人高马大,身体也已躺下半截,重心更是一面倒的后仰。
她的那点力量根本改变不了局势,反被拉扯着一起倒下。
耳边方听见姜万丘后背砸在地面的闷响,紧接着她又扑下去,脑袋重重的磕在他胸前,硬是挤出他隐在唇齿间还未来得及咽下的闷哼声。
柳施施手忙脚乱的撑着地面爬起身,紧张问:“你没事吧?”
姜万丘捂着胸口想咳又不敢放肆咳,咬牙忍着喉间气息不通道:“没事。”
柳施施一手抓着他胳膊,一手托着他的肩膀将人扶起。
见姜万丘脸颊涨得通红,她不放心的又问:“你真没事?”
姜万丘扶腰调整好坐姿,两道浓眉紧蹙的就要挨到一起。
但仍是摇着头道:“真没事。”
盯着他隐忍的模样又看了片刻,柳施施毫无征兆的“噗嗤”笑出声。
“早知道我就不那么好强了。”
姜万丘愣了愣,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
轻笑道:“姑娘若不自救,在下万一失手,那可就不是摔一下这般简单了,两害相权取其轻,这般结果倒也不错。”
他的眼神温柔似水,含着浅浅笑意,勾起的唇角更让他添了几分阳光和煦,与初见时一本正经的模样有着天差地别。
落花纷飞,红彤彤的霞光照亮天地,好似在这一刹那绽放出万丈光芒。
一朵小花从枝头脱落,在风中旋转飞舞,最后挂在他的墨发间,亦在她心头埋下一颗多情的种子。
见柳施施盯着自己看了半晌,姜万丘抬手胡乱擦了两下脸颊,茫然发问:“我脸上有东西?”
柳施施眨了眨眼睛,压下心头怪异的情绪,笑道:“没有,很白净。”
“你接下来有何打算?”她伸手取下他发间落花,转移话题的又问。
抬手间仿佛撩动了心弦,姜万丘心跳如雷,耳尖发红,脸颊肉眼可见的爬上一抹绯红。
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他下意识后退半寸,眼神慌张的看向地面。
柳施施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的举动有些亲昵,不好意思的忙缩回手。
可见他这般排斥,心中又突觉一阵空落落的很是惆怅沉闷。
姜万丘佯咳一声,快速平稳荡漾的心神,回道:“黄鼬之乱已平,要先回一趟家,向族中报备情况。”
柳施施扯了扯嘴角:“嗯,我也想起来了,昨晚我们便是要在此道别的,既然你并无大碍,那便不多耽搁了。”
姜万丘心中没来由的些微发颤,他敏感的察觉出柳施施的情绪起伏,可却不知因何而起。
见她起身,他便也跟着站起身,端端正正的挺直背脊。
他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的抬手抱拳,彬彬有礼道:“多谢姑娘昨日款待,山高水长总有再见之日,下次相见,再与姑娘饮酒对酌。”
柳施施扫了一眼他一丝不苟的态度,摆正姿态抱拳回礼,礼貌笑道:“那便后会有期。”
过完礼节,她抬眸又望了一眼姜万丘,先行转身离开。
金灿灿的霞光在她身后铺洒,将地上的影子拉得纤长,挽留的清风掀起发丝缱绻飞舞,裙琚蹁跹。
而她的每一步都走得坚定决绝。
突然,她停了下来,转身正撞进姜万丘从未移开过的眼眸。
唇角轻勾,笑容似徐徐绽放的花朵。
柳施施大声问到:“欸,你叫什么名字?”
姜万丘被她的笑容感染,挽唇回应:“幽黎姜氏,姜万丘。”
柳施施道:“好,我记住了,你也要记住,我叫柳施施。”
姜万丘道:“好。”
此刻的她迎着光,笑容灿烂。
是那么的娇艳,那么的肆意张扬。
而此刻的他,与之遥遥相对,站在花树下,手中握着一杆长|枪,身后是纷飞的落花,脚下是一片蓝紫色的花海。
是那么的伟岸,那么的意气风发。
梦境辗转,眼前景象变幻。
再睁眼,卿玥和陆北曜就站在了一处不知名的山道上。
山道曲折悠长,一边是开垦的山壁,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斜坡,远看山峰层峦叠嶂,四周寥无人烟。
车轱辘声辘辘。
一辆马车从山壁掩映的死角处缓缓驶出。
车上堆满了干草,绑得结结实实,约莫有一人高。
赶车的是位精神矍铄的老人。
老人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握着赶马鞭,经验很是老道。
“风声萧瑟影独酌,万里江山谁共赏?千山阅尽皆一色,人生自古多无趣啊。”
卿玥和陆北曜循声张望,这才看见干草堆的柳施施。
她一手撑着脑袋侧卧在上,一手握着青釉色的酒坛,高举起手臂随马车摇晃着吟诵。
赶车的老人扬头笑道:“姑娘这是想起思念之人了?”
柳施施的万般感慨“咕咚”一声落进水中,张口结舌的辩解道:“哪有,大叔您真爱开玩笑。”
老人又笑道:“若非心中有惦念之人,又怎会觉得一人生活无趣。”
柳施施继续嘴硬:“我这只是有感而发罢了。”
老人未再争辩,只笑岑岑道:“我家老太婆最爱唠叨,同样的话能不厌其烦的念叨很多次,生气的理由却是千变万化,这么多年了,我都琢磨不透。”
柳施施趴在干草上,露出一颗小脑袋认真问:“那日子久了,岂不会很厌倦?”
老人道:“生活不就是这般焦头烂额?你若厌在其中,必定浮沉于囹圄,若乐在其中,也自能发现其中美妙,是厌是乐,全凭人心意而定。”
柳施施翻身仰躺,将手枕在脑后,痴望天边变幻莫测的云彩。
思虑良久后。
她再次翻身,探出头问:“大叔,你可知近日哪里有大事发生?”
老人听出语调中的不同,仰头看见柳施施亮得发光的眼睛,讳莫如深的笑了笑。
“准备去找他了?”
柳施施嘿嘿傻笑了两声,具体举例道:“最好是有妖灵作恶的大乱。”
老人低头沉吟片刻:“这个倒是听闻一件,近日茶肆间多有传言,说池州出现一恶妖,专掳七八岁的小孩,行径也极其恶劣猖狂,附近的玄门世家多次围剿未果。”Xιèωèи.CoM
“多谢大叔。”
柳施施起身正要走却被老人喊住。
他问:“如今池州凶险,你又怎知要找的人就在池州?”
柳施施低头看了一眼老人,跃下干草堆,在老人身侧坐下。
她一脸骄傲的问:“大叔可知幽黎姜氏姜万丘?”
老人精神抖擞的扬起头:“自是知道,近年有名的新秀,逢乱必出,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斩杀作恶妖灵无数,一年前还有幸见过一面,那可当真是英雄豪杰一位。”
老人猛地反应过来,惊讶问:“你要找的便是他?”
柳施施欢快点头:“我遇见他时,他还没这么有名。”
“记得那时,他正经起来像个无趣的老头。”柳施施眼神亮闪闪的回忆道:“但装起恶来,还真有那么几分丧心病狂,但他为人正直坦荡还很是信守承诺。”
老人听着她的描述爽朗大笑道:“看来这也是我老头与你们之间的缘分,若好事将成,可要回来告诉我老头一声。”
“那是自然。”
随后,柳施施下了马车,与老人道别后直奔池州。
当她赶到池州城时纷乱已平。
柳施施多方打听后得知,姜万丘确实来了池州,但之后去了何处,是否还在城内便无从得知。
询问不到具体方向,她便只能自己茫然寻找。
池州城内人头攒动,往来商客熙熙攘攘。
只见一个女子游走在街道,在人群中穿梭不止,三番五次的拉住相似的身影,在看清样貌时又失望放手。
看着气喘吁吁的人,陆北曜提议:“要不我们帮前辈找找吧?”
卿玥抿唇思量片刻,拒绝道:“柳前辈既然在池州等待十数年,想来也定是找到了人,我们耐心跟着她便是。”
两人一起经历了这么多,陆北曜已更加了解卿玥,只一眼便看出她的顾虑。
他松开被她紧握着的手,笑着劝解:“放心吧,这里没什么危险,我会一直跟着柳前辈,你只要看见她,便能看见我。”
卿玥心下犹豫的还未做出决定,那边柳施施已踩踏着街边小商贩支起的棚,旋身跃上屋脊。
她沉着心扫视一圈脚下络绎不绝的街道,足下轻点,又飞向更高的观测点。
“她方才不过是着急,一时心绪杂乱,现下也不需要我帮忙了。”
卿玥再次拉上陆北曜的手,脚下运力,带着他追上柳施施。
那是池州城最中央的一处酒馆,有三层高,檐下挂着成串的喜庆红灯笼,门口三三两两的客人进进出出,有说有笑的好不热闹。
柳施施站在脊梁上,凝眸四顾。
约莫一盏茶后,她眸光停滞,怔怔的望着某一处。
街边一个不起眼的卖簪子的小铺前站着一个男子,宽肩窄腰,如松挺拔,提着一杆长|枪。
不是姜万丘又是哪个。
柳施施注视了许久,直到心底确凿无疑之后,方露出喜悦的笑容。
又暗自窃喜了好一会,她才压下激动的心绪,敛起脸上的笑容。
她抬手隔空取出珍藏在身上的蓝花楹,纤手轻轻一挥。
如铃铛的蓝紫色小花在空中飘飘扬扬,飞到姜万丘眼前。
簪子铺前的男子顿如被摄了心魂一般,目不转睛的盯着小花。
转身,抬头,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