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芷拧着半个身子往后瞄，斜射的夕阳落在她纤长的眼睫上闪着细碎的光芒，照进她明亮的杏仁眼又多添了几分璀璨。
却依然遮不住她无意识间流露出的警惕。
“看她样子好像还挺温和的，应该不会像她哥那样疯吧。”
卿玥盯着她谨慎小心的侧脸，弯唇笑了笑。
垂眸间瞥见她袖口露出一抹银白的碎光，卿玥目光一滞，看清了她藏在袖子里的烛照。
原来，小丫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动了心。
荀芷性情温和又善良，见谁都笑呵呵的，一双杏子眼更是真诚又纯粹的惹人爱，可偏偏就是这样的博爱，却让人分不出她心中之最。
卿玥今日才知这中间还是有不一样的，那心中最珍视之人往往都掺杂着关心则乱四个字。
葛荺虽少了那份绝艳之才，却也是当之无愧的英杰，陈飞瑶那一眼便能看透的小女子根本不足为据，可荀芷不仅时时刻刻的守着，更拿出了她不常伤人的烛照。
卿玥看破却没说破，只轻轻笑道：“我去看看阿翁，你继续守着吧。”
“嗯。”荀芷似想起什么，又忙转头喊：“玥姐姐！”
卿玥停住脚，疑惑的回头问：“怎么了？”
荀芷搅着手指头支支吾吾了半天：“嗯......玥姐姐有没有觉得，葛大哥......好像不太一样了？”
卿玥愣了愣，不解的反问：“为何这般说？”
“嗯......就是觉得不一样了，就总觉得吧......”荀芷磕磕巴巴的边说边思量：“去过苍梧之后，他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待我很好，可我总觉得他在有意无意的刻意疏离，这种感觉......我也说不上来......”
“好像是从......”她蹙眉又想了一会：“陈飞扬出现之后才如此。”
在她殷切的目光下，卿玥沉下心，垂眸回想葛荺这些时日的状态。
好像是有些不太对。
葛荺虽不似以前那般阴沉了，可却总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
那日他突然敞开心扉对她说了一通道谢的话，按理说他该是纾解了心中仇恨，即便不能一下子变成个欢脱的性子，可也不该这般愁闷才对。
细细琢磨过后，卿玥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弯弯绕绕。
她看了一眼荀芷，又扫了一眼小亭内的葛荺，斟酌了片刻。
“葛荺与我们都不一样，若是一生颠沛流离便也罢了，可偏偏又有那几年珍贵的温情，后被所珍视之人所抛弃，再入陈家，原以为是另一种出路，却又陷入了另一个旋涡之中，我想于他而言，得到远比失去更为之恐惧。”
荀芷双眼茫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咬着唇陷入沉思。
卿玥看了她半晌，又提醒了一句：“听那日他对陈飞扬所说的话，我想......他应是从未为自己考虑过未来。”
荀芷懵怔的抬眼，好半天才应了一声：“哦。”
直到卿玥离开，她都还是呆愣愣的没有从混沌的旋涡中反应过来。
而对于真正的原因，卿玥没有详细告知。
她大概是理解葛荺的心理的。
那些藏在心底阴暗角落里的心思，就像是身上恶心的脓肿不甚暴露在他最心爱的女子面前，这无疑是将他最后的一点脆弱的自尊心给撕碎了。
荀芷的好卿玥更是明白。
同是自小缺失父母疼爱，她留下了愤恨，而荀芷留下的却是不可多得的良善与真诚，曾几何时也让她自愧不如。
这样的自己和那样纯洁无暇的她，不仅照出他心中的自卑，更让他只敢虔诚的将她捧着，只敢远远的守护，不敢靠近。
这是两人骨子里带出的不同，卿玥不好干预，也拿不定该不该明说，便只好旁敲侧击。
*
“有什么话便直说吧。”
心头萦绕了许许多多的话，被他这话一搅，反倒纷乱的缠在一起理不出个头绪。
陈飞瑶抿着唇，垂下眉眼，好一会才没头没尾的说出一句：“此次，是由我代表陈家前来赴会。”
葛荺愣住，眼眸迟缓的动了动，转向陈飞瑶。
一线瀑布哗啦啦注入圈起的小池中激起水花，清透的水满溢，顺着悬崖边的缺口继续向下，水流击打出的水汽随风扑来一阵阵潮湿。
橙黄的阳光斜射进八角小亭内，在脚边投下一片明晃晃的光亮。
两人站在阴影中，随着夕阳西斜，脚下的光亮也一寸寸上移，攀附上了小腿。
山间清风徐徐，吹动两人裙琚与衣襟摇曳，在地上落下一截晃动的残影。
陈飞瑶低垂的睫羽扑扇，神色透着丝哀戚，在阴暗里愈加显得低沉阴郁。
“兄长落下顽疾，此生再无法大成，祖母和爹大吵了一架后，爹也病倒了。”她忽的抬起头，眼波流动，觑着葛荺的神色小心翼翼的解释：“我说这些并无责怪的意思。”
葛荺移开视线，盯着地上的光亮，复杂的心情有些说不上来。
他缓了缓，启唇淡淡问：“外祖母可还好？”
“还是老样子，只是方嬷嬷离开后便越发想念表哥了。”
“......”
陈飞瑶默然望了他片刻，张口又道：“来之前兄长与我说了好些话，要我转告表哥，他说......”
“我们争了十数年，也计较了十数年，而今才知，那些曾挥之不去的执念，不过皆是虚妄，咳咳......”
“哥。”
陈飞扬半靠在床帏，被子妥妥帖帖的自腰腹盖下去，肩上披着深灰色的外衫，一手捂着嘴咳得面色涨红，一手举在半空，制止正欲起身的陈飞瑶，手指晃动着往下压。
陈飞瑶蹙着眉，眼眸中流露出心疼又自责的复杂情绪，她低下身子，再次坐在床边的高凳上，静静的等候着。
陈飞扬好一会才止住咳，拽了拽身上的被子，又抿唇欲止还休的闷咳了两声。
他涨红的面色快速消退，显现出惨白的一张脸，少了往日的锐利，平添几分脆弱。
阳光透过床帐，消减了日头的毒辣和张扬，温柔的镀在一向疯狂的少年身上，衬得他的眉眼都显得格外的柔和。
他抬眼看过去，嘴唇一张一翕的继续道：“这些时日我在浑浑噩噩中想了许多，总觉得来世上走这一遭，我们的人生都不该如此，我用了大半条命才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只希望他能比我幸运一些。”
他的视线跳过陈飞瑶，落在窗下的文竹上：“我们两个自小就被引导着养成了这般性子，带着莫须有的仇恨争锋相对了十数年，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而今，总要有一个能走回自己的人生轨迹。”
他收回目光，自嘲的笑了一声：“如今我已成这般，希望他能早些恢复正常，也让我看一看，若无这些强加的执念，我们究竟能过成什么样？”
陈飞瑶敛起思绪，双目无神的眺望着连绵的青山，幽幽道：“找到兄长时，他倒在一间破庙内高烧不止，许是怀着赴死的心，他一直故意拖着重伤不治，我们费了好一番力气才将他救回来。”
“生死轮回中走过一场，兄长醒来后性情便也变了许多，知道自己肺脉受损，自此止于修炼，他反倒笑着说，这般也算是断了爹兴盛陈家的野心，让他此生无望无疑是最重的惩罚。”
陈飞瑶转过身来，期期艾艾的望着葛荺：“自小我便在你们两人之间周旋，眼见着你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恶劣，或许在表哥心中，陈家除了祖母，所有人与你都不甚亲厚，但我真的打心眼里希望你能过得好。”
“表哥，陈家没有什么你值得留恋的，也别让它成为困住你的囚笼，罪魁祸首现已付出了代价，你也放下心中仇怨吧，自此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葛荺抬眼，直直的撞上陈飞瑶诚挚的眼眸，心头掀起惊涛骇浪。
那块空落落又黑暗的角落，不知被什么填满了，溢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你也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好。”陈飞瑶顿了顿，沉缓的补上最后一句：“这是陈家欠你和姑母的。”
荀芷趴在墙角，露出颗小脑袋，微微蹙起眉头，一眨不眨的望着两人。
她听不清声音，只依稀看得出两人的神情面貌。
他们已经沉默了许久，从他们的表情也可辨出，他们方才讨论的话题应该很严肃。
荀芷有些着急，可又不好贸然闯过去。
等了好一会，终于望见陈飞瑶转身离开，她当即心急火燎的小跑过去。
她的突然出现，外加急切的模样怔住了陈飞瑶，离开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荀芷也停住，圆睁着明亮的杏子眼对上她的目光。
少女着一身橙黄的衣裳，俏丽却不张扬，行在金灿灿的余晖下，仿佛是那即将消失的骄阳的化身，带来无尽的光明。
陈飞瑶怔怔的望了她好一会，唇角轻勾露出个温柔的微笑，冲她点了一下头。
荀芷懵然的忙点头回应，待陈飞瑶再次转身离去后方阔步走上小亭，目光灼灼的搁置在葛荺的面容上。
他此刻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有些出神。
荀芷蹑手蹑脚的在他身前停下，杏子眼上挑，窥着他黑沉得看不清情绪的眼眸，声音轻得好似生怕惊扰了他：“葛大哥，你怎么了？”
葛荺眼眸闪了闪，看向她盛满关切的杏子眼，恍如死水微澜，荡起阵阵涟漪，紧绷的唇角一点一点的往上翘。
荀芷圆睁着双眼，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脑子一阵发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