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没机会来了，趁着这几日在，便多来看看你们，你们可千万别嫌我啰嗦。”
姬怀生说着屈膝在墓碑旁的牙子上坐下，手中巴掌大的酒坛倾泄，哗啦啦落下一注水线，打在地面激起水花。
醇厚的酒香扑鼻，旋即被风吹散。
他将酒放在脚旁，十指交错着将手臂挂在膝上，抬眼眺望着山下的千家万户。
天色迷蒙，已近黄昏，他的心情不自知的有些惆怅。
“初遇之时我们不过双十年华，记忆中你们还是年轻时的模样，竟一眨眼，便已到天人永隔之时。”
“说句不怕你们笑话的话......”姬怀生笑着瞄了一眼墓碑，恍如陆峥夫妇就坐在他身旁，“这辈子，我是真没活够啊。”
不自觉轻叹了一声，他的眼神如这黄昏时分的天色一寸寸的暗沉下来，语气里带着无尽的感伤：“这些时日看着孩子们，总有意无意的想着，若是能看着他们成亲，生子，那该多好啊，想着想着，竟生出些许贪恋。”
晚风阵阵，带来树木沙沙的响声，回荡在耳边，渐渐平复了万千的思绪与怅惘。
下意识拎起红釉色的小酒坛往嘴里送，闻着鼻腔中突然闯入的浓郁酒气，姬怀生怔了怔，无奈的轻笑一声。
手臂前伸，手腕微微转动，红釉色的酒坛倾斜，清透的酒液从拇指粗的细口流出，在地面开出水花。
“尚有要事，终不能与你们畅快一饮，人生多遗憾啊！”
他深呼一口气，压下心中怅然，再次放下酒坛，自顾自的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北曜这孩子谦逊知礼有容有度，与你们俩的性子都不相同，但不得不说，你们将他教得很好。”
“哦，前两日还看到了北辰。”姬怀生弯起眉眼有些发笑，“这孩子的性子更像郭女侠，风风火火的，心思倒是通透，等再长个几年，定是个潇洒不羁的豪客，不知要招惹多少小姑娘。”
“姬伯伯。”
“嗯？”
陆北曜迎面走来，看着姬怀生的笑颜，也跟着染了笑：“何事这般开心？”
“没什么，就跟你爹娘随意聊了几句。”
见他要起身，陆北曜忙上前两步扶着他的胳膊。
姬怀生拍了拍衣裳上沾染的尘土，正色问：“可是有了消息？”
陆北曜摇摇头，眉宇间爬上愁绪：“还是没有发现魔族确切的踪迹。”
“这是第几起了？”
“第八起，所有人醒来后亦是一问不知。”
姬怀生垂下眼，若有所思的喃喃：“看来得想个法子才行，长此以往下去，幽黎族人疲于奔命，终会不堪负荷。”
他面容一收，复而又问：“你找我所为何事？”
“荀家主来访，说是有要事相商。”
姬怀生像是被点燃的火苗，眸光一亮：“走，去看看，许是有了转折也不一定。”
*
“前几日我一直做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声音反复提及屠戮荀家之事。”荀沛说着看向了姬怀生。
书房内点了灯，暖融融的一团轻晃，光影打在他的脸颊上忽明忽暗，衬得他的眼神愈加的意味深长。
姬怀生不偏不倚的接住他看来的目光，心下一紧，抿住了唇。
“兄嫂一向正直坦荡，即便从他人口中得知了幽黎摄灵术，亦是不齿此种做法。”
想起那些过往，荀沛羞愧的轻移了视线。
“彼时我在外寻药，路过灵荫山涧一带，碰见了一个幽黎族人，我们为同一味而相逢，一路上山，等待花开之时交谈了许多。”
“从他口中得知，幽黎族人灵力损耗严重之时不会立即死亡。”
“我将此事告知了兄长，并向他提议......”搁在膝上的手收紧了两分，荀沛完全撕开了藏在心底里，让他此生都觉得可耻的小人行径，“幽黎族人既不会立即死亡，是否可以适当取用灵力？”
他始终埋着头，不敢观察在场之人的神色，一股脑的倾吐藏在心中多年的秘密。
“采药之时，幽黎族人见我迫切，便毫不犹豫的将药让给了我，可我却含了私心，故意套话，每每思其大义与坦荡，总觉自惭形秽。”ωωω.ΧしεωēＮ.ＣoＭ
“后见荀家一夜倾覆，百家围剿也自此而起，我更是悔不当初，更不愿承认是自己当初的建议催动了兄长的私心，也抹除了他心中的负罪感，将盗取幽黎族人灵力一事当做了理所应当。”
“这些年我一直对此耿耿于怀，无时不想着为当年赎罪，也一直在想，兄长当时既已痛斥我的建议，可最后又为何仍动用了摄灵术？”
荀沛抬眼，无比真诚的再次看向姬怀生：“前两日心绪波动之后我幡然醒悟，有人在故意引导我们所为，因此我连夜前来，说出心中魔障，只为当年之事不再重演。”
姬怀生静静的听完，只怔了片刻荀沛直面过往的勇气，便再无太大的波澜，只淡淡道：“百家围剿发生之时，我已猜到如此原因。”
荀沛楞住，心中困扰了自己十数年的魔障，忐忐忑忑中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竟是这般轻飘飘的一语带过，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心中那根弦都还紧绷着不敢放松半分。
“吱呀。”
陆北曜转头看过去，一个小弟子捧着承盘，轻手轻脚的钻进屋内。
他起身走过去，亲自给两人奉茶，又取下自己那杯，对小弟子摆了摆手，安安静静的在两人对面坐下。
小弟子也心领神会的躬身退下，小心翼翼的关上门。
书房内重新归于平静，姬怀生继续道：
“毁掉魔族通往人界的缝隙后，我将窥天镜带回了灵荫山涧，又经多年围剿，潜藏在人群中的魔族也越来越少，他们无力对抗幽黎族夺回窥天镜，亦不敢放任我们继续搜查，是以挑起了这场争端。”
“百家围剿之时，有魔族趁乱潜入了灵荫山涧，虽不知其中具体细节，但那时我便知道，这是一场阴谋。”
“当年，魔族利用令兄的爱女之心动摇他的正义，又以我的救人心切激起愤怒，从而挑起大乱。”
“而今，反复重提旧事，怕也是想以此乱你心智，利用你潜入灵荫山涧。”
即便说到此处，姬怀生依旧表现得平静沉稳，反是荀沛，在姬怀生四两拨千斤的态度中平复了心中的忐忑不齿，只剩藏不住的担忧。
“这便是我连夜赶来的原因，我猜想其目的就是要寻一人成为其傀儡，携带窥天镜入灵荫山涧。”
陆北曜蹙起眉，适时的开口加入讨论：“若是这般，只怕萤石察觉不出此人行踪，大肆排查也只会引起多方猜忌，闹得人心不稳。”
荀沛犹如粘板上任人宰割的鱼，心慌得坐不住：“可也不能任由其发展潜入灵荫山涧，到时内忧外患，亦是棘手啊。”
进也不妥，退也不妥，两人一时无话，也没了主意，纷纷看向姬怀生。
姬怀生眉头紧锁，两道浓眉都要挨到了一处，他抿着唇起身，脚步沉重的绕到了椅子后方，盯着墙角下的灯台出了神。
红梨木的灯台用十字木墩底座固定，木墩上雕刻着端庄典雅的花纹，灯杆约莫鸡蛋粗，有三尺长，上承着六面绫绢的灯罩。
绫绢轻薄，烛火透亮，火芯被窗外吹来的风搅扰得乱颤，连带着墙壁上的灯台影子也不住的婆娑。
姬怀生忽的转过身，掷地有声道：“那便守株待兔。”
“日蚀将临，魔族不敢轻举妄动，其藏在人后，目的不过是想潜入灵荫山涧，以窥天镜拖延日蚀时长，而我们现今最主要的是抵御日蚀之期魔族大举入侵。”
“一开始防御藏匿在人群中的魔族是为自我戒备，更想趁此时机夺下窥天镜以绝后患，既已进退维谷，何不另辟蹊径？更不可顾此反失了彼。”
另外两人像找到了主心骨，又像虔诚的信徒，一眨不眨的望着姬怀生，听他继续说。
“魔族此番目的是要让我们乱，让各世家之间相互内耗，那我们便偏不能乱，偏要养精蓄锐以待日蚀之期。”
姬怀生上前两步，双手撑在椅靠上，看了一眼两人：“明日我会撤回所有族人，给魔族可乘之机，而在其确定目标，抑或是进入灵荫山涧之前，像此前这种乱人心智之事怕不能绝。”
姬怀生适可而止的收了话。
陆北曜目光一顿，快速接收到他言外之意，略一思忖后道：“此事倒也无妨，明日我速召集一众小队，日夜搜查山庄上下，只要引不起大乱便也无关紧要。”
姬怀生眼睛一亮，灼灼的盯着陆北曜，对他这个晚辈的喜爱更上一层。
此次抗魔大战虽是以幽黎族为首，但毕竟发生过百家围剿之事，他可协助，却不可指点各家行事安排，即便有此等想法，也不能由他提出。
他以为还需经一番引导，没想到陆北曜的心思如此敏捷老辣，竟一下子完全戳中了他内心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