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跌时分,西移的太阳消减了炽烈,却依旧火热。
金灿灿的阳光铺洒下来,在翠绿的树叶上染了一层浅薄的黄。
僻静的小院内,悬挂在木轴上的水桶沾满了水渍,在桶底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水珠,“滴答,滴答”的落入下方的水井,发出幽深的脆响。
陆北曜和姬怀生面对着面坐在小杌子上。
在他们中间,摆放着一个木盆,盆外一侧堆着杂乱的花色羽毛,还有几根杂色的长尾,盆里盛放着三只刚拔了毛的山鸡。
两人袖子半挽,露出一截小臂,依稀可见突起的血管,此时正低着头处理山鸡上未清理干净的绒毛。
日光虽还毒辣,但靠近水井,盆内又盛着清透的水,散着淡淡的凉意,倒也不觉得热。
“玥儿小时候最爱吃烤山鸡了,但她很挑,只吃鸡翅膀和鸡腿。”姬怀生笑呵呵的闲谈,手上动作麻利,“不过倒不护食,每次都会分给我和她阿娘,说要大家一起吃。”
陆北曜费力的揪下一根绒毛毛,手指伸进盆内的清水内晃了晃,抬头看着他笑道:“那我今日跟姬伯伯好好学学,以后做给她吃。”
姬怀生抬眼,望着他笑得格外欣慰:“好,只是我这多年不做,也不知手艺有没有生疏。”
陆北曜看了一眼盆里的三只山鸡,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是富余着烤坏的准备。
卿玥和姜依依坐在院中的遮阳棚内悠闲的喝着茶,中间的矮桌上摆着两三碟姬怀生早先为她们准备的点心。
姜依依放下青灰的陶盏,笑着往卿玥的方向歪了歪身子,小声道:“你阿爹啊,又要说我不善厨艺的事了。”
卿玥转眸看了她一眼,抿唇轻笑。
姜依依悠悠的摇着羽扇,声音也轻慢:“咱们做女子的,也可以立地的做大英雄,更可以肆意洒脱的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何必非要钻进厨房的瓶瓶罐罐里?”她讳莫如深的挑了一下眉,“反正两人之间,总会有一个人学。”
别人不知道,但姜依依,卿玥确定她是真的学不会。
卿玥也不拆穿,只笑着点点头:“嗯,我学会了。”
“哈哈哈,不愧是我女儿。”
姜依依大笑着坐回去,笑声吸引了卖力干活的两个男子。
姬怀生转过头来,弯着眼睛问:“你们母女俩又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这是我们俩的秘密,自是不能告诉你。”姜依依将羽扇换了一只手,再次端起茶盏抿一口。
姬怀生也不恼,笑得越发温柔,连眼尾里的皱纹都勾着柔情蜜意。
见远处有人影晃动正匆匆而来,姬怀生敛了笑容,在一旁的水桶里净了手,起身往门口走。
姜依依也看见了人,连忙放下手中茶盏,转而拿起椅靠上的手帕迎过去。
姬怀生的脚步顿了顿,勾唇接过她递过来的手帕,边擦手边与她一起往前走了两步,在篱笆出口站定。
那幽黎族人看见两人迎出来,加快速度移动,至近前抬手抱拳。
姬怀生伸出右手,轻轻向上扬了一下,越过那些礼节直截了当问:“什么事?”
来人也言简意赅:“阵法有异动。”
姬怀生点了一下头,并不觉得意外,他将手帕递回姜依依手里,温声叮嘱:“我去看看,这些事等我回来再弄。”
“好。”姜依依握住手帕,目送他们走远,笑容逐渐淡漠。
岁月静好总易被打破,偷得的浮生半日闲也终是要还回去,那尽力遮掩着的惆怅盘桓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一点风吹草动便会被勾起。
卿玥和陆北曜的脸上也都没了笑,两人坐在原地并未起身,只抬眼遥遥相望。
日蚀之日越近,两人之间便越是沉默,对望的这一眼中蕴含了太多的情绪。
既有着对凶险马上到来的忐忑,又有着面对一切变故的坦然,还有那不愿吐出的不舍。
姜依依转过身来,勾了勾唇,露出作为一个主心骨该有的从容笑颜:“我们先将东西都准备好,等你阿爹回来了再生火。”
话音刚落,又有一人影匆匆赶来。
听见脚步声,姜依依再次转身。
姚嵩气喘吁吁的在她面前站定,咽了一口口水,稍稍平复了紊乱的气息:“夫人......”
见他满头大汗,姜依依抬起羽扇快速摇动着给他扇风:“何事这般着急?”
姚嵩又喘了两声:“祁家的人闹起来了,来的路上看见族长正往神庙去,他让我赶着过来告诉少族长。”
交代完事情他才开始拂袖擦拭额上沁出的汗渍。
卿玥正捧着一杯茶过来,姜依依回头劈手夺过,顾不上让姚嵩润润口便快声催促:“那你们快去,马上就到日蚀了,切莫让他们在此时打起来。”
两人被催促着就往篱笆外走,姜依依又偏头去喊陆北曜:“北曜你也去。”
陆北曜已在水桶里洗净了手,闻声忙不迭应“好”,跨步追上两人。
三人又浩浩荡荡的离开。
原本温馨的充满欢声笑语的小院忽然之间静了下来,只剩姜依依孤零零的站在篱笆门外。
*
“祁雨滢你给我出来,再不出来别怪我不顾你一家之主的脸面。”
一间半旧半新的小木屋外围满了人,三三两两的挤着头窃窃私语。
人群中间,一个中年男子站在包围圈内,面朝着小木屋扬嗓大喊。
他的眼睛左右晃动,听着周遭的议论声,满意的勾着唇角。
等了片刻,见屋内始终没有动静,他眼睛向后瞥,对身后侧的人使了个眼神。
那弟子心领神会,转头又看了一眼另一侧的弟子,而后同时跨出去。
眼见着他们想要破门而入,站在人群中的荀芷忍无可忍的站了出来:“祁三阁主何必如此着急?祁家主此时不在屋内,又是女子闺房,如此擅闯恐为不妥。”
那两人听见这话便停了下来,望着祁三阁主等待吩咐。
祁三阁主将手背在身后,慢悠悠的朝着声源看过去:“她与魔族勾结,谁晓得是不是躲在房间里掩藏证据?荀姑娘与她素来交好,莫不是有意包庇?”
这话他说了很多次,每来一人他便会讲述一遍祁雨滢与魔族勾结,有证据证明她是魔族奸细,直至来的人开始相互传说他才一门心思的开始叫门。
荀芷听了他的证据分析,虽无法完全排除祁雨滢不是那个结契者,但对他这般咄咄逼人肆意编排宣扬的小人行径很是看不上。
她正要辩驳,一旁的葛荺拉住她上前一步道:“祁家主是不是魔族奸细,总要等人回来了当面对质为好,如此时候,万不能随意诬陷了人自乱阵脚,如此才是真的着了魔族的离间之计。”
人群一阵窸窸窣窣,纷纷表示赞同。
见风向有变,祁三阁主眼色一横,声音拔高了几分,手也激动的乱晃:“人证物证俱在,何来诬陷一说?正是因为如此特殊之期,才更要谨慎小心,怎能由一魔族奸细任一家之主?”
“不知三叔父抓住了什么证据一口咬定我就是魔族奸细?”
一道绵软的声音轻飘飘传进人群,与祁三阁主的慷慨激昂形成鲜明的对比。
众人纷纷回头让出通道,祁雨滢一如那日穿过满城人海,不疾不徐,端正大方的穿过人群。
她遥遥望了一眼荀芷和葛荺,唇角轻勾,温和柔顺的垂眸颔首。
抬眼间,她的眼神骤然凌厉,转向那两个准备破门的弟子。
两名弟子被盯得身躯一震,缩着头回到祁三阁主身后。
祁雨滢最后转过身来面对着祁三阁主,在他身前站定,轻挑眼睑,轻笑着又道:“我知三叔父对我多有不满,可魔族奸细的罪名未免过重了些。”
祁三阁主冷哼一声:“是与不是你自己心里清楚。”
“两日前,姬族长召集众家主,明言此前被魔族蛊惑的人并未完全清醒,建议各世家将他们召进灵荫山涧,以免后方生乱。”
他眼珠滑动,环看了一眼众人神色,见他们的情绪都被吊起,开始声声质问:“我且问你,召入的六人中为何有两人与在阙楼生乱之人不符?你若非魔族奸细,为何留下隐患?难道不是给魔族留下缺口,以助他们突破防线?”
祁雨滢隐在广袖下的手指攥紧,抿唇盯着他未语。
围在周遭的窃窃私语的人群大多都是典型的墙头草,随着风向不断变换立场。
见她半天不得反驳,一副势弱的模样,祁三阁主便越发得意的哼笑:“若非我派人核实,怎知你暗度陈仓与魔族勾结?”
广袖下的手松了,祁雨滢紧绷的面色也跟着放松了下来。
她挽唇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温婉沉稳,语气也一贯柔和:“难为三叔父如此细心,只是此事经由三叔父之手发现,不知又有多少真假?”
人群一阵哗然,风向又变了。
祁三阁主显然也是没有预料到祁雨滢的诡辩,面对着急转直下的场面有些自乱阵脚,指着她一时气结:“你......”
*
两日前,姬怀生召集所有家主入神庙,说了两件事。
一为魔族此前蛊惑在各家生乱的人。
这件事他们先前商议了一番,最终决定如实告知众人,让众人知晓事情的严重性,大家相互督查,可免去他们再大费周章的安排人核查。
众人放在眼尖里的事,那藏在暗处的人也不敢大肆做手脚,即便最后有漏网之鱼,只剩那么几条也翻不出什么大浪。
另一件事则是有关伏魔阵。
姬怀生呼吁众家主齐心协力布阵,真正的伏魔阵在众人抵达灵荫山涧之前姬怀生便已经布好,而邀众家主布下的伏魔阵自然是假的,为的是引出躲在暗中的人。
出此想法也是因为他们不确定能否顺着那些人找到真正的结契者,而伏魔阵知之者甚少,能否对结契者产生效用也无人知晓,只要稍加以引导渲染,出于自保,结契者必然会铤而走险破坏阵法。
只是这阵法异动和祁家生乱同时发生,不知又是否有关联。
听姚嵩说完祁家生乱的事情原委后,卿玥放慢脚步,又转向一旁的陆北曜问:“你上次去找过祁家主,祁家现今是何情况?”
陆北曜也放下速度,与她肩并着肩:“祁家宗族里的叔伯素有野心,也向来不满祁家兄妹登位,此次借由魔族蛊惑人心作乱便趁机发起内乱,一连折了祁师妹不少羽翼,有心在乱中取而代之。”
“依你这般说,祁家主倒是更迫切的需要借助魔族之力稳定局面。”卿玥敛眸思索着,边低声喃喃:“再有两日便是日蚀,原以为会在最后一日动手,倒是比我预想中的要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