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与棠从宫女升到女官的位置,在内廷过了整整十年,内廷远不如道观自由,她能早睡早起,从未迟到过。今儿个,她第一天来道观,竟把酉正做晚课吃晚饭的事情给抛之脑后,睡了个囫囵觉!
可想而知,当她从唯一的殿门进入,定会有人察觉的!这次惩罚,在劫难逃,却不能不去——否则传到太后耳朵里,见她在昭德观修道如此不认真,保不齐又把她召回宫,心血来潮之际把她赏给某个男人!
晚课,哪怕迟到了,也必须去!
穆与棠双脚越迈越快,身子前倾,如此快走了一段路,尤嫌不快,便一路小跑。
“老君曰: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
循着低沉悠扬的诵经声,穆与棠的心煞地静了下来,蹑手蹑脚地从殿门进去,一看,傻眼了!
大殿里坐满了人,唯有第一排靠西边有个位置!
她要想在那个位置坐下做晚课,必须穿过这么多人的位子,被所有人抓个现行。
事已至此,怕也没用,穆与棠屏息凝神,双手拎着道袍下摆,竭力保持不发出任何声响,也不踩到任何人的道袍,轻手轻脚地往前走。
空出的那一个圆形拜垫,由绫缎包着,当中一幅八卦图。她轻轻跪下,再将道袍前摆盖住双膝,恍惚中有一道目光黏在身上,下意识地扭头望过去——看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大长公主!
大长公主衣着低调奢华,头上披着同样的道巾,一张脸有些岁月的痕迹,比太后要显得年轻些,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精明感。
不知为何,大长公主的嘴巴纹丝不动,压根没有诵经,只一味地看着穆与棠。
她迟到,这会儿不好打搅这么多女冠做晚课,待晚课做完,自会去领罚,大长公主何必紧盯着自己不放?而且,大长公主看过来的眼神,像是打量一件珍贵的货物,似在考虑合适的买主。
穆与棠被看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兀自收回视线,强定心神,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跟着诵读《清静经》。
“外观其形,形无其形;远观其物,物无其物……”
晚课毕,众人有序退出大殿,去往斋堂用晚饭。
穆与棠不敢就这么走人,找到灵诲仙姑,咬着下唇道:“灵诲仙姑,请问晚课迟到怎么罚?”
“按照《昭德清规》,早晚课迟到者,罚跪香。”
跪香,意指罚跪时,按照一炷香燃烧时长,来算罚跪时间。
“遵命。”
穆与棠点了一炷香,跪在拜垫上,在心里默默诵经。
直至一炷香燃烧完,她冲着三清圣像拜了三拜,离开大殿。
这会儿,女冠们都在斋堂用晚饭,她不想再被众人盯着,便以辟谷为由,独回了寮房。
甫一坐定,便有小坤道前来相请:“穆司酝,大长公主瞧着您颇合眼缘,请您去青朴园一叙。”
大长公主那般看穆与棠的眼神,竟是合眼缘?
短短一日,她才从内廷那个狼窝里逃出来,又要进大长公主的虎口?
她心里起了提防之意,脸上带着挂着和善的笑意,“有劳您带路。”
“穆司酝,您不必如此客气。若是算起来,我在内廷只是小宫女,合该对您恭恭敬敬的。”
“原来你们也是从内廷跟来服侍大长公主的?”
都是内廷来的!穆与棠生出一分难以名状的亲近感。
“那当然!”小坤道双十年纪,相貌平平,却是十分健谈,一边给穆与棠带路,一边讲道:“大长公主是先帝之姐,圣人之姑,何其尊贵,岂会独自来昭德观清修?是以,原先跟着大长公主近身服侍的女官和宫女们,一律都跟了来。”
“那你们有道号么?”穆与棠发问。
“穆司酝,您问这话,未免太抬举我了。像我一个不入流的小宫女,哪能得什么道号呢?唯有提拔的那一拨十方堂主、都厨、纠察等,才有道号。我在道观里仍叫本名,茗韵。”
穆与棠斟酌茗韵二字,开口问:“茗韵,这名字颇为风雅,是大长公主起的么?”
茗韵点了点头。
穆与棠没有再问,在内廷呆了十年,哪怕她不是爱打听的性子,有苏荷那么个话痨好友,再加上司酝房的小宫女最喜欢躲在库房嗑瓜子聊天,零零碎碎也听到了不少关于大长公主的消息。
大长公主,又名玉邑公主,是先帝之姐,极为受宠,为她开了诸多先例。最为人称道的一事,便是赏赐封地封号后,她不愿去路途遥远的封地,先帝大手一挥,命工部在长安设计督造公主府,待公主出降后,可召驸马爷同住公主府。
在大长公主将笄之年,先帝和太后一齐选定镇国公嫡长子为驸马爷。世人都知驸马爷貌比潘安,文武双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大长公主虽是下嫁,却也是良配。当时,两人大婚当日,十里红妆,长安城万人空巷,只为一睹俊男美女有多养眼。
孰料,两人婚后仅一年有余,驸马爷被赶出了公主府,大长公主与贴身侍卫过起了同进同出的生活。
驸马爷整整两年闭门不出,日日喝得烂醉如泥。偶有一日,他与好友共赴春日宴,见一簪花小娘子十分貌美,便以诗文互和。被大长公主得知后,她先命人将那小娘子杀了,再拎着驸马爷进宫,逼迫先帝命人对驸马行宫刑。
驸马不堪其辱,触柱而亡。
镇国公劳苦功高,镇国公夫人与当时的皇后,即当今太后同出一族,不免抱怨了几句。太后说了大长公主几句,受不了委屈的大长公主寻死觅活的。
先帝不忍,力劝大长公主回公主府休养,待这阵子风头过去,再嫁。
这一拖,便拖了十年。
民间对大长公主换男人如换衣服的行为颇有怨言,先帝弥留之际,便让大长公主自己选个意中人,再嫁后好好过日子。
这一回,大长公主选了怀化大将军,过了几年沉浸在温柔乡的日子。可惜,边关动荡,怀化大将军受令讨伐,因深入腹地,弹尽粮绝而死。
此时,新帝已登基,为宽慰大长公主,追封怀化大将军,厚赏其家人,来讨大长公主开心。可是,大长公主尘心已死,决意修道。
联想到午饭时跟大长公主的那个男人,恐怕大长公主还是尘缘未了!
一进青朴园,绕过影壁,便见五间上房,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此院去各大殿阁都有近路,另辟了一条大甬路连接昭德观大门,便于直接下山。
“穆司酝,你在这儿等会子,我去问问大长公主在哪儿。”
穆与棠不便随处走动,便看着院子里的一株西府海棠。照理说这个时候西府海棠早结了海棠果,可这一株满是红色的花骨朵儿,偶有一些开放的,淡淡的粉色海棠花,开得极其繁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