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而易见,皇帝于承天门接受文武百官与番邦使臣祝寿献礼,并于玄武门设宴款待重臣。按理说,像穆与棠和东陵只是昭德观的坤道而已,并非文臣,也非武将,没资格去赴宴的。
然而,皇帝看在二人做的沉香木雕花龙床有功劳的份上,才破例让二人参与玄武门赐宴!
一行人叩谢天恩,再转身去文武大臣们列队末尾,恭恭敬敬地站直了身子。
“道州刺史贺礼到!”
照例是道州刺史跪拜讲祝寿词,再献上贺礼。
穆与棠本以为没什么好瞧的,岂料,道州刺史进献的贺礼竟是一个个关在笼子里的活矮人——道州奴!
十二位道州奴,每人站在一个笼子里,个头确实矮,大抵跟总角年纪的孩子一般高,三四尺。他们穿着清一色大红寿字圆领袍,头戴幞头,每人一把唢呐,齐吹《百鸟朝凤》。
他们吹的《百鸟朝凤》活泼欢快,热情奔放,甚至还有人能吹出百鸟喧闹的情形,引得文武百官们屏息凝神,竖耳静听。
穆与棠听着如此欢快的乐曲,却笑不出来。
她在内廷十年,每隔个一两年,便听闻进贡道州奴的消息,因没去各宫伺候,今儿个才是头一回亲眼看见道州奴们。
矮个子才能衬托出皇帝与妃嫔们的高贵,好比红花要绿叶配,是以,宫里十分推崇以道州奴取乐。在宫外,道州奴也十分抢手,长安城里的勋贵人家以谁家道州奴多为荣。
可是,及冠的男人怎么可能才长个三四尺?即便不能长到七八尺那般身形伟岸,起码也能长到五六尺,绝不仅有孩童的个头。
是以,某些利益熏心的官员,为了能早日加官进爵,竟挑选样貌出众的小孩,在五六岁的时候塞在陶罐中,再安排人教些琴、棋、书、画、投壶、蹴鞠、行酒令等,学成之后,择其最者进贡,剩下的送往长安城,也能卖好价钱。
据闻,长安城里好些达官显贵,以戏弄道州奴为乐,譬如让他们在笼子里吃喝拉撒,引一大帮人围观;譬如让他们学狗爬钻狗洞,睡狗窝……
这还不算完,得了好处的官员们,怕他们出了陶罐便长高,晚上睡觉之前要让他们裹成粽子,缩手缩脚地睡。凡是谁私底下不照办,吃得好些,撒手撒脚地睡,而长了个子,那他们的人生也走到头了。
换言之,只要成了道州奴,他们这辈子就完了。
一曲终了。
皇帝大笑道:“这一拨道州奴吹的《百鸟朝凤》,委实不错。”
“承蒙陛下不嫌弃,这些道州奴师从民间大师,学了五年整,勉强上得了台面。”
“《百鸟朝凤》本就是极难吹奏之曲,他们能吹成这样,已甚是不错。来人,看赏!”
宦官们捧着银锭子排队走过来。
道州刺史拦住他们,对着皇帝拱手道:“陛下,臣再给您变个戏法,祝陛下笑口常开。”
“哦?什么戏法?”
道州刺史卖关子,走到一位宦官面前,抓了一把银锭子,站在第一个笼子前,“这块银子是陛下赏给你的。”
言毕,道州刺史将银锭往地上一扔,原本就在笼子前,里头的人伸手来抓,却不想银锭蹦了又蹦,迸出一丈远外,任由那只手怎么伸长,都触不可及那白花花的银子。
一时间,哄笑声此起彼伏。
穆与棠的脸完全沉了下来——都是饱读诗书的大臣,竟也以看他们出丑而取乐?难道这么多文武官员,竟没一个认为不妥当,也没人出来制止?莫非要她一介女流来替他们出头?
“捡呐!”
“把笼子打翻,爬远点就捡得到了!”
在一群嬉笑声中,李宥僵着脸,大步流星走到道州刺史面前,呵斥道:“住手!”
“王爷有何见教?”道州刺史笑眯眯地问。
李宥面色凝重,朝皇帝所坐的方向弯腰拱手,“四兄,今儿个是您千秋的大日子,臣弟本不欲挑起事端。只是,道州刺史如此戏弄这些人,臣弟实在看不过眼。”WwW.ΧLwEй.coΜ
道州刺史立刻变了脸色,手里抓的那些银子也变成了烫手山芋,不敢扔掉,也不敢收下。不过,瑞亲王再怎么有意见,只要皇帝喜欢,又能奈何?
道州刺史毕恭毕敬地垂手而立,等待皇帝发话。
“瑞亲王所言极是,高官显爵聚于此处,为陛下贺寿。而这些道州奴们,不远千里而来,为陛下献上一曲《百鸟朝凤》,也是为陛下贺寿,理应一视同仁。”光禄寺的何玉生从队列里走出来,大声讲道。
皇帝一向被称为仁君,适才也觉得道州刺史那般扔赏银太过糟践人,只是他不想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发火,落得个喜怒无常的名声。现下瑞亲王和光禄寺少卿皆站出来说话,皇帝自忖有必要仔细斟酌。
多了一人附和,李宥立即补充:“四兄,他们个子虽矮,却也是大晏王朝的子民,都是娘生爹养的,也有兄弟姊妹。臣弟认为,世上只有道州民,而没有道州奴,臣弟恳请四兄废止进贡道州奴的定例!”
被关在笼子里的十二人拍手叫好。
道州刺史扑通一声,跪在了波斯地毯上。
“臣附议!”
“臣附议!”
一时间,承天门前过半数的官员站了出来,表示赞同。穆与棠和东陵以及昭德观的坤道们,也毫不犹豫地出列。
跪在地上的道州刺史,怎么也没想到今儿个会马屁拍到马腿上,还以为能像以前一样凭此加官进爵,大受封赏!
皇帝一看众怒难犯,便道:“既是爱卿们都赞成废止道州奴进贡一事,那便这么办。”
“陛下英明!”大臣们齐声山呼。
“把笼子的锁打开,放道州民出来。”
十二位道州民被放出笼子,齐跪地道:“多谢陛下恩典!”
“你们既已成这般模样,可谓是木已成舟,便留在内廷当乐师。”
这些道州民能吹奏《百鸟朝凤》,对乐曲极有天赋,留下当宫廷乐师,自然是再好不过。
十二位道州民再次叩谢恩典。
出了这么一桩事,皇帝已无继续接受朝贺的好兴致,与文武大臣们交代换了常服再去玄武门赴宴,便坐上步辇,由宦官和侍卫们围簇着离去。
官员们与各自的同僚三三两两地走了,道州刺史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用袖子擦掉了额头的冷汗,再轻一脚重一脚地离开了。
而穆与棠、东陵和一干坤道们,则被内侍请去附近的长乐门里歇息。
她想还李宥银子,刻意走在最后面,以便他从旁经过时,跟他搭得上话。
恰巧,李宥也存心想跟她说上几句话,快步上前,与她并肩而行时,却不开口。
“王爷,那两间铺子,让您破费了。”穆与棠从广袖中拿出一个钱袋子,鼓鼓囊囊的,“里头是一千两银票,二百两银子,您要不数数?”
“你哪来这么多银子?”李宥反问。
穆与棠如实回答:“回王爷的话,因我与师父做沉香木龙床有功,大长公主殿下赏了我一千两银子,加上在内廷也攒了些体己钱,便凑足了这一千二百两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