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惊非同小可,穆仲达立刻命人牵了马,翻身上马,对着牛车紧追不舍。
虽说西市车马多,同路的人也不少,但赶牛车的车夫一连拐了五六个弯,发觉那匹枣红色的骏马,明明可以骑得更快,却始终跟在牛车后面,并保持一射之地的距离。
显然,骑马之人在跟踪牛车里的两位娘子!
车夫故意连甩了几鞭子,迫使牛痛得高声嗷叫,再趁机提醒牛车里的两人,“两位娘子,你们可是得罪了胡人?他骑马一路跟踪,怕是要对你们不利。”
胡人?
穆仲达?
一旦撩起牛车后面的小帘子,穆与棠往外看时,也会被穆仲达认出来!她索性装作不知道,临时改了主意,命车夫去最近的尼姑庵。
穆仲达不知穆与棠要去哪里,只不紧不慢地跟着,直到牛车停在尼姑庵门口,眼瞅着牛车里的人要下来,马上就能确认是不是穆与棠,他却害怕了。
这十二年对她不闻不问,他这个当爹的有什么资格认她?
穆仲达心慌意乱,赶忙调转马头,不经意间撞翻了挑着一担冬笋的货郎,情急之下,丢了个银锭,再策马狂奔,一路疾驰回家。
到了家门口,他翻身跳下马,将鞭子交给门子,再快步流星地进了上房。
“你们都退下!”
穆仲达一脸愠怒,婢女们不敢多嘴,纷纷行了福礼便悄然退下。
康氏正要享用燕窝,便道:“郎君,你一向不到暮鼓时分不会回来,今儿个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您来吃一碗燕窝消消气。”
穆仲达气哼哼地坐下。
“这个燕窝,是用天泉水泡过的,我命她们用银针挑去了全部黑丝,再放在笋子汤里煮到透明。眼下正是吃笋的时候,跟燕窝极配,口感清淡滋补,您尝尝看。”
哪怕康氏把这碗笋汤燕窝说出花来,穆仲达也没看一眼,反倒拍桌大叫:“吃吃吃,补补补,每天除了怎么吃得好,怎么补身子外,你不能想点别的事?”
“郎君,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在外头受了气,一股脑儿全撒在我头上。”康氏委屈极了,虽哭不出来,却也拿着帕子在眼角擦来擦去。
穆仲达最烦女人哭,“你别哭了!”
康氏吸了吸鼻子,“郎君,我不哭,那你说说到底受了什么气,咱们一起想办法解决,成么?”
穆仲达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咱家的二娘没死。”
“哪个二娘?”康氏一脸疑惑。
穆仲达怒喊道:“穆与棠!”
“她没死就没死,郎君犯得着像见了鬼似的么?”康氏对穆与棠还活着的消息不甚惊讶,“当日就没找到她的尸首,八成是被人救了。她能活到这么大的年纪,也算命大。”
“那是她的造化。”穆仲达发出感慨,目光柔和了几分。
康氏面露喜色,恭贺道:“恭喜郎君找回了二娘,要不算个良辰吉日,把她接回来?”M.XζéwéN.℃ōΜ
按理说,穆仲达家大业大,把穆与棠接回来养,也就是腾出一间房添双筷子的事,弥补这些年对她的亏欠,多多关爱照顾她;可是,一晃十二年过去了,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围着家人转的小女孩,如今尝遍人情冷暖……
年仅五岁的二女儿活到这么大,到底经历了多少苦楚,穆仲达不敢细想,捋着络腮胡子,叹道:“恐怕她心里恨我,不肯认我这个爹。”
区区一个小胡姬忽然活过来了,就吓得自乱阵脚!没出息!
康氏眼底闪过一丝鄙夷之色,紧盯着穆仲达,劝解道:“郎君,符氏死了,二娘没了亲娘,你还没了一个能歌善舞会赚钱的妾呢!况且,那间房子也塌了,还出了人命,成了凶宅,咱们一家人只能换地方住。你没怪到她头上已经是仁至义尽,怎么反倒怕她怪你?”
真的是这样吗?
穆仲达依稀记得符氏死之前几天就说头晕,不想跳胡旋舞了,康氏却雷厉风行地表示,穆家不养闲人,符氏跳不了胡旋舞赚不了银子,那就只能是扫地出门的下场!
符氏本想带穆与棠走,但穆仲达和康氏以穆与棠是穆氏血脉,不能带走为由,直接拒绝了。
符氏舍不得亲生女儿留在穆家,怕得不到精心照料,一连几天都是勉力跳胡旋舞。直到四月初一那一天,穆家笃信佛教,全家老小连带仆人们全都去上香,唯独留了符氏和穆与棠在家,一是符氏午后要去穆氏酒肆跳胡旋舞,二是穆与棠一直想去穆氏酒肆看看是什么情形,符氏为满足亲生女儿的心愿,母女二人才一起留下,等着午饭后再去酒肆。
谁知,竟然天人永隔了。
这么些年,午夜梦回时,穆仲达屡屡做噩梦,梦到温柔善良的符氏满脸是血,被房梁压扁,血肉模糊,要他施救……
穆仲达越想越头疼,索性双手抡拳,不断地捶打脑袋,不想胡思乱想。
康氏一看穆仲达这副模样,便知他动了慈悲心肠,试图挽救穆与棠于水火之中。既然如此,便成全他想当个好爹的心愿!
“郎君,事已至此,从前的事都过去了,幸而二娘活得好好的。依我看,如今她已有十七八岁,咱们得做两手准备。”
穆仲达愕然抬头,“哪两手准备?”
“郎君,长安城的小娘子们,十五及笄便开始议亲,到了十七岁还没嫁人,官媒便要出手保媒了。如若我没记错,阿棠今年十七岁整,兴许已顺顺利利地嫁了人,甚至连孩子都生了。”
穆仲达回想起那个单薄高挑的身影,显然是不曾生育过的,便道:“她嫁没嫁人不好说,但应该还没生过孩子。”
“且不说生孩子的事,即便是她嫁了人,婚姻大事,她自作主张,也不知会咱们一声,可见是不认你我当爹娘,咱们自然不要管她,或是等她上门来求的时候,再帮忙。”
没有娘家做靠山的胡姬,哪怕嫁入高门大户当妾侍,日子也不会好过。穆仲达再对她不闻不问的,似乎不太好。
康氏见穆仲达听得认真,一鼓作气往下讲:“另一手准备,便是她还未出阁,咱们好好给她谋划一桩婚事。自古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她接回家来,不怕她不向我们低头。”
“那我这就派人去打听她这些年的去向,你也让下人把阿瑾原先的闺阁腾出来,重新布置一番,留给阿棠住。”
阿瑾,也就是康氏亲生的女儿穆与瑾,作为穆氏嫡长女,独住绿满轩。她出阁已有四年,每年逢年过节都要回来长住一段时间。还有个把月就要过年,少不得又要来送节,小住一段时日。
假若亲生大女儿回娘家发现没地方住,能不怨康氏这个亲娘么?绝不能便宜了死鬼生的庶女!
康氏略略斟酌,答道:“郎君,阿瑾以前住的绿满轩,夏热冬冷,遇着狂风暴雨的时候,外头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哪怕修修补补,兴许还有漏的地方,阿棠住着不舒心,恐怕还会埋怨我们不尽心。倒不如让她跟阿雯同住韶华苑,两姐妹只相差两岁,加上符姨娘生前和彭姨娘交好,想来彭姨娘也会多多照应。”
穆达仲被这三言两语给说通了,便照着康氏的意思办。
他即刻命人去打听穆与棠的消息,忐忑了一夜,终于次日午饭时分,盼来了下人回话。
下人禀告道:“主人,您要我打听的事,已经打听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