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长到九岁时,一只恶妖闯入城镇,将半数男子捉了去——其中就包括神算子的叔叔伯伯。
他那时已经隐约展露出被天道眷顾的才能,拿着一把菜刀,竟也跌跌撞撞闯入恶妖织成的幻境中。
被捉走的男子都被困在梦魇中,恶妖将全副心神放在控制幻境中,没有发现神算子的到来。
于是神算子挥起了菜刀。
他是天道的宠儿,在这种危机关头,自然是能得偿所愿的。
这本该是个恶有恶报的故事——
如果神算子没有在恶妖死去、幻境崩塌时,看见恶妖的记忆的话。
恶妖本不是恶妖,它只是一只再寻常不过的小雀,侥幸吃了一株上品灵草,这才生出些灵性。
它是被一位小姐养着的小雀。
小姐体弱,一直养在深闺中,经常和它说话,久而久之,它便能通人言。
小雀只和小姐说话。
“好想出门瞧瞧外边的迎春花,听说最近是踏青的时候呢。”
“兄长给我买的冰糕,我不能多吃,小雀要不要尝尝?”
“桂花好香,不要在上边跳来跳去啦,我关上窗便是。”
“唔,外面好热闹——小雀!快看!是兄长给我堆的雪人!”
小姐的家人都是很好的人,看到小姐和它说话,也会来和它说上一两句,就好像它真的能听懂一样。
小雀本以为这样快活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为了祈求幼女身体健康,每年将至年关的时候,小姐一家都会前往山上祈福。
冬日寒冷,小姐将它留在灶房中,还嘱咐厨子一定要小心照顾它。
厨子是府里的老人,知道小姐把小雀当成好友,笑着点头应下。
小雀待在暖烘烘的炉火旁,用羽毛蹭蹭小姐的掌心。
“好啦,不要撒娇,我很快就回来。”
小姐体弱,笑起来也文雅,但眼睛里有细碎的光。
虽有坎坷,但有家人相伴,只求余生平安。
本该是这样的。
小雀没有等回这样的小姐。
小姐一家遇上了山匪,父兄被杀死,母亲在带着小姐逃跑时,不慎坠下悬崖身亡。
只剩下一个小姐。
那时恰逢荒年,山匪多是些走投无路的普通人。
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上了山的,即使心中尚存良知,也会被摧毁得一干二净。
小姐成了他们发泄欲望的容器。
小姐不想死,她还准备为家人报仇,家里还有小雀等着她。
于是她装成顺从的模样,在山寨里一待就是两年。
在某个夜晚,她用簪子刺死了那晚的“新郎”,从山寨里跑了回来。
她被拦在了城镇的入口。
镇里的男人手举火把,看着衣衫不整的小姐,神情冷漠。
“和人私通,是要沉塘的。”
小姐实在太累了,她独自一人走过了坎坷的山路,已然耗费了全身的气力——她能勉力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只是靠着心里的一把火。
那火是什么呢?
数不清的火光跃动在小姐的眼中,她没有得出自己的答案,便被关在铁笼中,手脚皆被捆上沉重的石头。
众人发出一声吆喝,她便被沉入深潭中。
“还好我从不把小雀关在笼子里。”
——那是小姐在最后留下的话语。
小雀懵懂,光是弄明白这些弯弯绕绕就花了很久,在明白小姐遭遇过什么时,她恰好化形——
小雀哪里知道美丑呢?她幻化成了小姐的模样,在池塘边呆坐了许久。
池塘中的脸是小姐的,小雀挤出一个笑脸,就好像是小姐在水中对着她笑。
但再没有人会唤她“小雀”了。
小雀便成了恶妖。
山匪是恶人,那些举着火把的男人就不是恶人吗?
恶妖被菜刀砍中心口,却对着神算子露出一个笑。
她说:“真像啊。”
像谁呢?
溃散的幻境与记忆的碎片早就告诉了他答案——
这个答案,成了神算子的梦魇。
世人皆道神算子能算天机,但他一直被困在幼时的梦魇中,一遍遍地逼自己回想:若是再来一遍,我当如何?
叔叔伯伯是举火把的人,但他们照顾他长大,于他有恩;
小雀虽为恶妖,却没有伤害无辜的人,甚至赴死时都没有怪过他半分。
这世上很多善恶,本就没有非黑即白。
九岁的神算子拿着滴血的菜刀,对着地上化为原形的小雀惨然一笑,一夜白头。
“我并非天生白发,只是那晚思索很久,也不曾走出眼前的迷障。”
十九岁的神算子眼前蒙着一条鲛纱,在卧榻上轻声道。
“阁主怜我身世,对外说我是他的儿子,天道眷顾才成白发。即使我看不透自己的命数,也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我至今没有走出那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