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前的雒阳。
位于蔡邕蔡府的客堂之中，小蔡琰正端着雕花茶壶给案前的几个大儒倒着茶水。
“子师，你方才说，你觉得董卓可信？”卢植皱眉望着坐在对面案上的王允。
“子干你先不要生气，董卓目前看来与何进是大有不同，没有何进那般目中无人，任才也有道。”王允叹气说道。
“况且，不似何进那般无能，董卓身边能人众多，又有凉州兵。”
“再者就连伯喈，不都被其拜为祭酒了？子干我想你之尚书令也定会接着担任下去。”
卢植眉头紧紧皱起，他看着王允说道：“这并非职位高低问题，也非董卓是不是比何进更有能力之问题，是董卓并非勤王而来，她与何进一样，都是为了独揽大权。”
卢植抬头看向坐在主人家位置的蔡邕：“那日董卓斩何进后，将有救国之功的赵忠押入死牢，然后将何太后囚禁于后宫深处。”
“其每一步都是在收拢权力，你我三人应该都能看出来，董卓是比何进还要可怕的虎狼，”
蔡邕这时候欲言又止，然后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作何回答。
连小蔡琰都看得出来，三位大儒之间已经出现了裂痕，而那本来应该在中间来稳住间隙之人，现在却已经不在了。
后退到旁，蔡琰也轻轻叹了口气，这样下去，父亲还有那位昭青先生的一切努力就又要付诸流水了。
卢植之言是有道理，但王允与蔡邕却觉得现在应该静观其变，但后者也知道此话肯定说不动卢植。
一时间，客堂之内变得寂静无声，只有蔡琰刚才给各位倒的热茶水，正在散发这袅袅水汽。
而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动静，随后从门外走来一位白衣女子，神态大气优雅，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名门望族才有的贵气。
蔡琰一看，张了张小嘴，立马面露欣喜。
“文若姐姐。”
荀彧对着蔡琰微笑点头，随后对着蔡邕还有王允卢植作揖。
“文若见过几位老先生。”
“咦？文若你之伤势恢复了？”蔡邕惊讶问道。
“文若的地灵本就是有自愈之能。”王允也高兴道。
“是的。”荀彧点头。
“刚好，文若你也来听听他们的话。”卢植平静说道。
“我刚才已经在门外听到了诸位老先生的交谈了……”荀彧说道，然后看向众人。
“哦？”卢植抬眉，“那更好，你来说说你作为年轻人的看法，我等已老，难免会有别的考量。”
“我觉得卢先生，还有王司徒的话都有道理。”荀彧站在原地说道。
“董卓为虎狼，除非如郑先生那般，直接离开雒阳拒受其职，否则难免会‘为虎作伥’，静观其变没有错，但越静观其变下去，董卓之势就愈发庞大，董卓之野心便愈发无可阻挡。”
这话不仅折中，而且说得很现实，三位大儒都点头同意。
“可是，我等也不可能如郑玄那般直接离开京城。”王允皱眉说道。
“为何不能？”荀彧疑问。
“各位可能有所不知，不仅是郑玄先生，就连昭青，也都已经弃了少府之位，回河北去了。”
此话一出，三位大儒以及小蔡琰都神色一怔。
“昭青还活着？？”蔡邕惊讶道。
卢植和王允也都传来相同的目光。
荀彧点头：“我前些日子才收到昭青的信件，他信中说了自己在那日爆炸当中被甩到了陈留，然后与张辽吕红汇合，一起回到了河北。”
“红儿？”王允惊讶，然后皱眉片刻后，也是无奈：“这样也好，有个人照顾我倒也是放心了。”
“回河北？”卢植关心的却是这个，他浓眉微蹙。
“是平原？”
荀彧摇头：“昌平。”
“昌平？”蔡邕张嘴，黑白相间的胡须也是微微抖了抖，“那地方……可不是好地啊。”
“刚才我说的那话，就是昭青在信中与我说的。”荀彧再次说道：“他认为，董卓虽然比何进威胁更大，但是何进却有董卓无法比拟的一个优势。”
“何进的优势？”王允疑惑起来。
而卢植这时候沉思片刻就说出了答案：“何进是外戚。”
“正是。”荀彧颔首，继续说道：“何进是名正言顺的正统外戚，他可以以‘新君能力不足’而独揽大权，且这种行径，在昔时也曾经出现过多次，作为臣子的我们并不能以此来逼。”
“若何进不犯蠢，不中董卓诈死之计，任用贤良，就算他quan倾朝野，天下诸侯也无法对其抱有名正言顺的质疑。”
“但董卓不同，董卓是西凉军阀，她掌权坐大，对大汉是实实在在的威胁。”
荀彧说道：“而且，昭青于信中还说，董卓为了给自己提高‘正统性’，必定会对何进之妹的何太后迫害，而其子……也必将被董卓盯上。”
“恰好另一位皇子之母，陈留王协的母亲董太后也姓董。”
王允疑惑道：“可是，董太后为董宠之妹，与这西凉董卓并无瓜葛啊。”
“不需要有瓜葛，只要其姓‘董’，董卓便能说自己是其同族。”荀彧说道：“而若是董太后有意见，我想以董卓与其身边谋士之性，必定也不会让那种事情发生。”
荀彧说完后，蔡琰有些听不明白，下意识说道：“那，董卓是要做什么呀？”
“昭青是觉得……董卓要废立天子？”卢植将心中之想法说出来后，连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太过骇人。
而王允与蔡邕听完也是面露震惊。
“是。”荀彧颔首，“昭青原话就是如此。”
“而一旦董卓如此去做，其地位便能水涨船高，得之正统。”
“然，皇权被踏的后果，董卓也将被天下群起攻之，到时候或许董卓能以精兵强将守住一时的城池与地位，但，天下大乱已经不可避免。”
这是很简单的道理，连一个军阀都能私立新帝，那天下有权有势之人自然就明白一件事情：自己也可以如此效仿。
如此一来，就算董卓能靠着远胜于何进的魄力与兵将能独自面对天下诸侯，但那时候，大汉已然崩塌。
苍天之死，死于灵帝，没了皇权的威慑与统治，“汉”字也将被迅速拆分成了“董”“马”“韩”“丁”等等之名。
“昭青之言，确实没错。”卢植在原地想了很久，最终也是认同了刘昭青的推测。
“但是，我们作为臣子，也能做些事情，比如，若是董卓真如此而为，我们当竭力阻止。”
可真的能阻止的了么？
王允与蔡邕并没有说话，而荀彧也心中很明了。
大家都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要是真的能阻止，刘昭青又怎么会离开。
在雒阳，以权谋来周旋，或许能阻止董卓一人得势，但是却阻止不了天下诸侯的野心。
乱世并不是因为某个人的生死而产生，而是天下大势倾颓到不可挽回的地步，这是无人可挡的天命。
只有在乱世中杀出的英雄豪杰，才能真正做到终结乱世，还汉以苍天。
这个“汉”或许不是大汉王朝，但一定也是天下汉民。
卢植并非庸人，他哪里不知道这个道理，只不过与还未离开的荀彧一样，他觉得大汉仍能一救。
“先不谈未发生的事情，昭青能平安已是喜事。”王允这时候说道，抚着胡须。
“而如今雒阳要面对的事情，才是我们为臣子所需要关注的。”
“雒阳遭受两度凶神之祸，先帝崩于穷奇，而混沌却让雒阳损失惨重，至少三万百姓在那场大灾中死去，整个雒阳更是只有三分的房屋还算完整。”
“不仅如此。”蔡邕接着说道，“雒阳之外已经聚集了大量的诸侯。”
蔡邕的眉头皱得很深，叹了口气道：“何进遗留的勤王之诏，加上混沌对雒阳造成的巨大损伤，让周围甚至并州的诸侯都有了想法。”
荀彧也微微点头：“本来雒阳有关隘尚且能阻挡，但，那日爆炸，让关隘守军都慌乱而逃，诸侯才得以直接兵临雒阳城下。”
“是也。”王允这时候也看向卢植：“董卓目前尚且是对朝廷维持稳态，也并未如何进那般迫害贤臣，反而开始任贤良，但……要是那些诸侯进京呢？”
“子干，这才是我等妥协的原因。”
并不是因为收到了董卓什么好处，只是因为相比于董卓，环伺在外的诸侯，对大汉与城中百官与百姓威胁更为近在咫尺些。
卢植没有再反驳，他知道，王允与蔡邕已经与自己之心相背而行，那么自然也无须多言。
郑玄与昭青都已经离去，那他，也估计不远了。
“文若这次过来，应是有别的事情吧？”蔡邕看到卢植神情有些不太对，为了避免刚才那等冷场，便问向了荀彧。
荀彧拱手说道：“我想请诸位先生提醒董卓一事。”
“何事？”
“那日召来混沌之人，并未身死。”
——
蔡府之外。
一身黑衫、腰上别着一把宝剑的曹操正站在门外的阶梯上。
她抬头看着天空，那日晚上的裂痕早已消失，凶神像是从未来过一般。
但，此时此刻，安静的雒阳城却在诉说着痛苦。
晨间本是喧闹之时，现在却听不到太多声音，路边见到的也是几个身穿西凉军盔甲的士卒在巡视。
“唉。”
“曹将军为何叹气？”
就在这时，曹操身后传来荀彧的疑惑。
回头看到荀彧，曹操也是惊讶了一下：“如此之快么？”
“只是与大儒们说下昭青的消息，没花太长时间。”荀彧一边下着阶梯一边说道。
“曹将军现在不仅是西园校尉，而且还兼任中郎将，怎么看起来不太高兴？”
曹操望着荀彧，也是笑道：“文若啊，你当真不知吗？”
“董卓虽然看起来任人唯贤，但这只是因为如今雒阳不稳，其谋士都谏言要稳住朝堂，她这才收敛野心。”
“待到不久之后，估计就开始暴露本性了。”
心里微讶，荀彧可没和曹操说刘昭青的猜测之事，而曹操能想到这么远，全凭其敏锐的政治嗅觉与不俗的谋智。
“不过好消息还是有的，昭青果然如我所料，还活着。”曹操笑了笑，“而他去河北也是明智之举，这世道光有才华勇武可是不行的啊……”
“对了，文若我听说郑玄等人都离开京城了，昭青难道没有劝你吗？”
荀彧一边走下阶梯，一边说道：“是有过，但……我还不能离开，而且也离不开。”
“如今城外之诸侯虎视眈眈，雒阳要是再被攻破一次，那城中百姓和大汉王室便真如遇黄河之乱，无法存一。”
荀彧没有离开还是因为放不下汉室与雒阳子民，这让曹操蹙起眉头，想了想后劝道：
“文若，以你之能与谋智应该明白先帝之崩……意味着什么。”
“我自当清楚，如果…真有不测之诡云，我也会告知族人，曹将军请放心。”荀彧认真颔首。
曹操看到荀彧听劝，欣慰的同时，也是觉得“曹将军”这个称呼有点生疏了。
但没等她开口，荀彧先向前走去，并且问了起来。
“怎么没见到袁校尉？”
“她啊，她官复原职后，正在忙搜捕何进旧部之事，董卓之清算并没有因为外敌而停止。”
荀彧的转移话题也让曹操知道有些事情是记不得，真正的人才是不可强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