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水从天而落,宿九霄一身的好衣衫全湿了。
他目瞪口呆,大腿绷紧,一种天生识别危险的本能让他赶紧跑,可一看见执剑的是父亲,他又战战兢兢站在明昭晞外围——师父能干出什么事来,他也没把握,但他心里知道,逍遥游是不会坐以待毙的。
秦非明也知道——那毕竟是逍遥游。
“可偏偏是你……”他咬牙道:“明知人心易乱,乱,就是另一场内斗。”
逍遥游拂去衣袍上的水珠,二人近在咫尺,风霜俱以染鬓,他回以同样压低了的一声:“那又如何,与你有何相干——道域的生死,不是早已在秦宗主身外。”
轰隆的真气震动江面,宿九霄再也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父亲——”
秦非明没有去看傻儿子,横剑逍遥游颈上:“你说的是,万事皆非我所能明了,至于你要做什么,我更不想知道。”
逍遥游微微一哂,笑道:“秦宗主这么说,剑是否要挪一挪。”
“谁来救你,我就杀谁,”秦非明漠然道:“等他们都死了,我就把你扔出道域,由你山高水远,随心所欲。”
宿九霄还没反应过来,就见远远一个人影奔来了。
是谁?宿九霄支着脖子,这里面有几个他也见过的——是了,明昭晞附近若是无人无机关,他宿九霄的名字就该倒过来写。
那人一掠而去,掠过宿九霄身边,忽然宿九霄睁大眼睛,大喊一声:“别去!”
秦非明剑意激射,忽然间,逍遥游按住了他的剑身。
“秦宗主,”逍遥游凑进去,低声道:“你那剑宗里关着的师弟,还想救他吗?”
二
秦非明觉得很疲惫。
这种感觉很奇怪,他的手腕现在还在颤动,就像一瞬间,过去都在身体里争先恐后的涌出来了。从明昭晞回来,笑笑还在隔壁反省,他迫不及待就像闭上眼睛,好好睡一觉。
但……
还是差了点什么。差的是颢天玄宿,奇了怪了,那人不是一向心眼小,测算又准,怎么到此还不回来——秦非明苦苦支撑着一丝神智,甚至生出了隐约的恼怒之意,好似到现在也不回来,那就是颢天玄宿的不是,一个人如此聪明,怎能不知道该何时回家。
烛台闪烁了一下,熄灭了。月光流入窗户,顺着桌椅流淌下来,湿了一地。
秦非明望着满地的月光,喉咙里发痛。梗在喉咙里的那口气,也在慢慢消散。
他知道,今夜过去后,这口卡得他睡不好、躺不平、气不过的怨气,就会消散了——是,逍遥游定有其他谋算,但若是谋算神君之位,意图在四宗之中独占鳌头,倒还是一件小事了。
秦非明望向床—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没怎么忘记。内乱,人心之乱,一旦乱起来,最先失去的就是秩序,每个人惶惶不安,急于在混乱之中寻找一些什么,然后……就是四宗分立,混乱开始。
他以为丹阳侯会保护好小宁——在他面前摆了这么大的谱,却把小宁放在一个……毫无保障的地方。
一股热辣的气息涌上后来,秦非明低低咳嗽了一声,夜里极静,把他如一团棉絮般缓慢撕扯开来。他在黑暗里想起了那股子甜腥味刺激天灵的滋味,在他去中原追杀琅函天回来,颢天玄宿告诉他,小宁死于内乱之中,那时候的颢天玄宿,神色很沉痛,很怜悯,还不忘说一句:“丹阳将他们葬在幻海。”
言下之意,他不该去怪丹阳侯。秦非明缓缓咽下了要呕出来的血,他跟着颢天玄宿,去了星宗的幻海,在那里只有简单的墓碑。颢天玄宿好声好气的问他,当初送来的那封信要说的是什么,他忍住了前面那口血,之后的却是忍不住了,咳嗽的时候,他哈哈大笑,衣服全染红了。
“非明。”颢天玄宿神色冷漠,显得高高在上:“人死不能复生,你多保重。”
那一刻,秦非明忽然想,如果丹阳侯死了,颢天玄宿是不是还能这么冷淡、怜悯、从容的应对这一切,他这样想了,他也这么干了,在他成为剑宗宗主之后,就对丹阳侯动了手。
差一点点就成功了。
之所以没成,是归海寂涯拦下了他,还通知了星宗众人。颢天玄宿匆匆忙忙赶来,终于失去了那样矜持的姿态,他们在天师石像下约定一战,那一战约在几年后——在那一刻,秦非明还是留下一线理智,没有立刻把道域推回内战之中。
三、
人心之乱,在于莫测。
他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但荒唐的事在内战之中,每天都在发生。习武之人,以焚烧无辜稚弱之人为荣,成群结党,如同野狗袭击别宗的子弟,袭击本没有武功的名流,甚至一把大火,就能烧了一个山庄门户。
那个可怜的道隐的孙女儿,连夜上星宗的时候也许以为颢天玄宿只要站出来,就能平定祸乱。她太高看四宗了,颢天玄宿没用,他没用,黓龙君同样无用,要停止内乱,只有四宗同时坐镇,尽管这个四宗之中同样藏污纳垢,被墨家玩弄于鼓掌,但要平定内乱,需要的依然是四宗。
秦非明成为了秦宗主,他实现了年幼时的渴望,站在权力之巅。但要说起来,那又如何呢,他可以玩弄权力,却无法让死者死而复生。
于是归海寂涯再怎么辗转难眠,依然乖乖做了他的副手。这也就够了,他意不在剑宗,这个宗主之位,迟早要转手的。
有那么几年,在让颢天玄宿彻底坐不住的那条线左右,秦非明时不时就会动一点手脚,看星宗吃不大不小的亏,他拿捏的分寸,正如空回响的效力那样,不快不慢,不急不迟,算得刚刚好。
在那一战之后,世上只会有一个赢家。
秦非明希望是自己。
杀了颢天玄宿,对他并不是复仇,他恨天恨地恨命运也恨世道人心,但唯独,这一战只是报当初星宗山门外,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对他用了天元的信香。
四、
宿九霄偷偷溜走了——虽然父亲罚他在屋子里反省,但反省了一会儿,宿九霄忽然醒悟过来,抱着衣服和东西飞快的溜了。
要不是一出去就撞上了颢天玄宿,他本可以在一个时辰后,在学宗的门墙里混进去做早课。
“笑笑。”
颢天玄宿的衣袍沾满了露水,和儿子说话时,目光先一步看向屋子。宿九霄老老实实的说:“爹亲。”颢天玄宿便道:“乖,怎么这个时候就走?”
宿九霄低声道:“父亲还在睡嘛,早上还有早课……”颢天玄宿微微一笑:“不急,今日就不必去了,听说你拜逍遥游为师,吾还没有前去致谢。”
宿九霄忍不住一秃噜嘴:“父亲去过啦,爹你就别去了。”
秦非明睡得很沉,晨光里,颢天玄宿坐在床边,慢慢的,覆在他的手上。
一生之中,如果有一个地方能容人露出脆弱之态,已经是幸事了。他更庆幸的是,在这个并不如何坚固的家中,道侣会放下一切防备和怨恨,尽力活下去,哪怕他们之间的过去已经如此浑浊和复杂,难以算清错失了多少。
不过是凡人之间的错失,稍一错眼,便是飞逝而过。
“爹亲,我真的要走了。”宿九霄站在门口:“至于师父那里……你们放心吧,我没事的。”
颢天玄宿沉默了一刻,道:“若是有事,便回家来。”他说的很温和。
宿九霄心里涌起一阵悲伤,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望着爹,鼓起勇气说:“有时候……师父也会像父亲一样。他很不开心,谁也劝不好。”
颢天玄宿没有说话,他转身看向儿子,儿子的神色十分纠结,十分复杂,但没有犹豫。
五、
约战的那天,夜里起了大雾。
他早早调整了时间,打算夜半就去迎战,一封信奇异的送到了他的房间,信里说,秦非明作茧自缚,空回响的药力加速发作,再过两日就会彻底不可控制。
颢天玄宿看着信,只觉得心底一沉——他为秦非明的末路而难过。
但他依然会赢。这就是星宗宗主的存在意义,浩星归流桎梏了历任宗主,但也保证了星宗一直能够长居不败之地——这种优势,不是神君能够以权术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