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好些天前的运奴舫上。
营养不良的康氏,终究还是得病了。
他浑身发烫,打着寒颤,天旋地转,意识模糊。尽管失明精灵一直在旁悉心照料,但从来没有如此虚弱的康氏,感觉到这一次自己极有可能熬不到下舫。
意识朦胧之中他好像听到薇尔蕾铽在说话:
“你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自己在这里等你的意义…”
“因为我希望看到自己不祥的预言成为泡影…”
“预言是什么?”康氏迷迷糊糊地应道。
“我能‘看到’你的前方,被一团沉重的迷雾笼罩着。我从来没见过一个人的前途会变成这样。这团巨大的迷雾即使是连我也无法‘看透’。”
“前景无比糟糕,是吗?我估计是活不过…”康氏感到说话的气力开始离他而去。
“振作,你不会死的。”
“不管妳怎么说,我这副身子…”康氏摸摸不久前因为腹泻而弄脏的裤子。
薇尔蕾铽把手指竖在嘴唇前,让他不要继续说话。
接下来竖琴手像是在沉吟一段诗一般的预言:“…西方森林黑暗的枝桠不断生长,无数精灵的梦却成为落下的枯叶被忘却;东边的生命顺着贪婪、愤怒和哀伤的脏水漂泊;一团漆黑的迷雾从北方袭来,锈迹斑驳的世界正沉入血之大河…”
薇尔蕾铽:“当我另一个维度的实体尽全力尝试着穿透这团迷雾的时候…就在我即将穿越这团恐怖的未知的时候…它突然伸出无数‘黑手’,最终我到底还是被这团恐怖的东西‘拽’回来了!”
康氏:“这到底是…”
“但是!不要灰心,我的努力并没有白费!因为当我就快抵达迷雾的尽头,当我快被迷雾‘拽’回来的瞬间…我,隐约‘看见’了被层层迷雾掩盖着的黑暗之中…还有一道微弱的曙光!”
康氏:“也就是说…只要坚持到最后,还有一线希望是吗?”
薇尔蕾铽:“请你不仅要相信我的预感,更要相信你自己!”
康氏很想试着爬起来,可是浑身肿胀的酸痛感把他死死摁住。
“这么多年来,我从没见过一个人的未来,是被如此厚重的迷雾团团笼罩着的…这样的情形就连我也无法预测到可能的结果。虽然你的前路潜藏着各种无法预知的危险,但是我预测,未来的结局…绝不包含你现在必须葬身于此地的结果!”
康氏很想振作,无奈的是,双手好像已经抬不起来了。
“所以一定不能放弃!要坚持下去啊!!少年!!!”薇尔蕾铽紧紧地抓住他的双手。
但康氏渐渐看到眼前的视野已经开始缩小了,生存的意识开始离他远去……
而此时薇尔蕾铽居然自顾自地准备开始“演奏”起来。
“听好了,这是我最后的演奏……”
“什、么?”康氏几乎只能听见自己气若游丝的呼吸声。
“不要说话,静静地听。”薇尔蕾铽用手指轻柔地点了点他干裂的嘴唇。
虽然已试过无数次地努力回想,但康氏的脑中至今残存着的,仍然只有当时一些无比碎片化的音声、印象和话语记忆:
“直立人天生只能认知自己所在空间的知识,也就是只具有直观认知能力,没有能力观测到精灵族处于虚数空间的真身,也就是没有“第六感”等超直观的认知能力。即使如此,生而为人,便已受神民的祝福。”
……
“被俘虏的少年,踏着濒死脚步的你,要始终相信自己潜藏的力量。永远不要被死亡蒙蔽双眼,永远不要忘记飞翔的心!你要去‘倾听’,来自万物的潜能…”
……
恍惚之中他听到了一段永远无法忘记的音乐……
难道这就是精灵乐手的第16种视觉?
这是“玄”?
还是“胧”?
抑或是“幻”的本质?
不,是“哈梦妮”。
康氏的脑海里自然而然地便出现了这个单词,全身上下自然而然地便“响”起了这个“声音”。
少年听到了大地的声音。
圣光、山河、土木、花草……全都在协奏。
他听到了一个新世界。
无数的声音一股脑地塞进了他几乎丧失意识的头里。
……
“将会有一个异族少年按照预言到来…当你与我的虚数部分融合,说不定就会诞生出一种新的种族…我一直期待着,现在这个时刻终于到了。”
……
“如果人能完美地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
……
“我微笑面对死亡,坦然面对遗忘。哪怕身体消逝,若这世界却能因此得到拯救…”
“妳想干什么?”他记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
“如果生命之火在某个物体中熄灭了,那么,它仅仅是为了滋养尚未熄灭的生命。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
……
“请你理解,向死而在…”
康氏不理解。他不知道薇尔蕾铽这样做希望的是什么。是想让他继续活下去,以便逃出生天?还是想让他重拾斗志,从阴暗潮湿的角落中挣脱出来,超越自己,到达她所希冀的所在?
这是一种无比奇异的经历:康氏突然感觉两人之间开始陷于不同意识的“消化”模式中。他感知到某物好像将其拉入到自己的精神之中,但又好像相反…仿佛康氏也同时用自己的意识包裹住精灵的虚数体,将其逐点分解掉一样。少年的脑内在奇异的融合中不断意识到某物,突然产生不知如何描述的蜕变——
无数乐手的声音像是在作最后告诫一般:
“你我都是一个心,只因迷悟而不同。”
“凡夫的境界,总是贪染财、色、名、利。”
“人心不古,置因果于罔闻,那知因果理彻,如影随形,如响斯应,若深信之者,人心则不改而善。纵遇顺逆之境,必无忧喜。当知现生所受,或遇兵刀水火劫贼等事,皆由自造。 ”
此时不仅康氏的耳朵里冒出许多声音,就连他内心也充满了既像自我又不是自我的语言:
“即便薇尔蕾铽的所作所为让我感到迷惑,但我仍让自己满怀希望地溶解于她,就像她也同时把自己溶解于我一样。投身于她,同时又投身于我自己——而在这一变化中,我那晦暗的自弃意识得到了净化,突然变得像一阵微风一样澄明。我就像被掠过精灵之森的一阵暖风卷起,即使没有翅膀,我依然可以飞越监牢,飞越划冰舫,飞越高山、飞越草原、飞越热砂荒原干燥的尘埃,甚至要去吹熄要席卷整块大陆的战火……飞到圣域一般不可理解的地方……”
康氏开始注意到自己对周围的感知产生了变化。他发现,自己看待世界及其之中万事万物的方式都改变了。他感到自己的心灵新生出一种巨大的自由。他感觉自己是异化的,而且又是在不断变化的。他发觉自己好像能够预言和预测出一些东西,但这种能力又好像不是很重要。他觉得,因为如果整个实体世界中的万事万物,一切都只是基于准确无误的计算和推测,完全满足于他自己一个预言家的所思所想,所有的意识都是从属于某物的意识,那么就不会出现像精灵那般超脱的虚数世界,世间也不会有意料之外的结局。所以正正相反,世间根本就不存在什么预设的“内在本性”来阻止事物的变化。那些无法预测的不寻常因子正是这个世界中存在着的所无法理解的部分,它们和固有实体一起,构成了世界的一部分,同时作用于精神和实体,影响着整个世界,让所有东西隐隐朝着不可预知的方向发展……
“所以,我到底成为了什么?”
“我们没有答案。但是我们要到战火必将蔓延的危城中去寻觅,那里正有我们会成为何物的定义。”
康氏醒来了。
在不久前的恍恍惚惚之中,他依稀还记得薇尔蕾铽最后好像说过一些话,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有说:
“我把我最后、最重要的东西传予给你,你要好好珍惜…”
他记不起薇尔蕾铽是不是又为自己演奏了一曲没有声音的绝唱。
然后康氏的耳朵便一直嗡嗡响,接着他的头痛得在地上打滚。
在康氏匍匐于地上痛苦挣扎的期间,薇尔蕾铽悄无声息地静下来了。
周围的空间填满了似曾相识的刺眼白光和白烟……
等到康氏从极端痛苦的耳鸣中恢复,如今睁开眼睛之时——
薇尔蕾铽整个人已经呈现灰白色,全身僵硬。
如今坐在少年面前的,只是一具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冰块。
此时圣域的光恰好透过舫舱的缺口照射进来。
精灵竖琴手的躯壳,在圣光的余晖照耀下,像升华的冰汽一样慢慢消散。
一代传说,全都化作吹过冰原的风。
*注释:
1. 章节名“στγμα”,Stigmata,用某种语言翻译过来就是圣痕。康氏可能觉得自己身上的伤痕有重要涵义。据说在某地,神受难时,身上有被钉子穿透时留下的痕迹。在这个传说中神的手上留下了一道发散着华丽圣光的“圣痕”。而信徒在向神祈祷完后也会无缘无故地从双手掌心处和头部眼部出现血痕,血流不止,还带着玫瑰花的香味。科学界无法解释诸如此类的事实,只能默认是一种极端的宗教上的心灵现象。
2.奴隶卖家的话摘自电影《Lock, Stooking Barrels》(《两杆大烟枪》)。原文是:“Right, let's sort the buyers from the spyers,arust me from the ones who don't."(让我们区分买家和光看不买的人,有需要和贪婪的人和信任我及不相信我的人)。
.山佬,指的是北方高原生活的多数直立人族和国家。
4.“阿迪呕死!阿米狗!”在某种语言指“再见!朋友!”之意
5.在“咣当咣当”这个拟声词里,比较遗憾的是,如果使用必应输入法,无法打出那个“口字旁的当”。
6.康氏和矮人的一段话,取自士郎正宗的《攻壳机动队》漫画版第一卷第二话中,草薙素子的话:“因为在此制造的净水器比人权更重要…大众是很残酷的。”译者张伟任,讲谈社授权尖端出版社出版。
7.“平等和尊严在温饱面前什么也不是。”,“人性社会的螺旋不以时间来改变。这些被底层化的人,又被讲述了出来如果做成纪录片应该会很好。”等等内容来自于极昼工作室的文章《住元旅店的川南民工:他们的等待通常没有回应》(图:王子怡;文:张雅丽;编辑:高心碧)后面的读者评论。
8.“相不相信神民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从心中坚信,神民从不派给人无法跨越的试炼。只要坚持忍耐到底,保有不断挑战自身极限的斗志……”来自麻生羽吕所著的漫画《弥留之国的爱丽丝》第7话。感谢王样汉化组汉化。
9.竖琴手的预言诗摘自网络上所流传的东尼大木笔记。作者不详,是否为东尼大木本人所写仍未经确认。原文为:“锈迹斑驳的世界正沉入大河;生命随着哀伤的流水漂泊。枝桠生长,梦却在环抱的树叶里被忘却。”
10.“如果人能完满地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这句话摘自林清玄所著《境明,千里皆明》。原句为:“如果人能快乐的归去,死亡就不能杀人,反而是人杀掉了死亡。”
11.“如果生命之火在某个物体中熄灭了,那么,它仅仅是为了滋养尚未熄灭的生命。如此周而复始,循环不已。”摘自彭蒂·哈恩帕所著《林中猫的故事》。未找到译者资料,望神通广大的网友告知。
12. 无数乐手的声音像是在作最后的告诫,来源自网上流传的虚云禅师之最后遗言。虚云禅师,又名释虚云。俗姓萧,名古岩,字德清,六十岁后改字幻游,号虚云,乃近代“一身而系五宗法脉”之禅宗大德。
1.康氏的巨大蜕变,参考自Sarah Bakewell(莎拉·贝克韦尔)的《At the Existentialist Café:Freedom,Being,and Apricot Cocktails》(《存在主义咖啡馆》)。译者沈敏一,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
14.“周围的空间填满了似曾相识的刺眼白光……”其中的“似曾相识感”,指的是周围充满白光和白烟的场景,跟康氏记忆中两位精灵夫妻一同消逝时的景象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