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人:“对呵!我渴望不被强权压迫,我也渴望自由,但我深知你那种极端自由的社会是无法继续下去的。很多人也像我一样,隐隐担忧着你们那种空想社会是会出大问题的。因为其实谁都知道,像我们目前这样的强权社会——上位的法规和军队的威慑自不必说——肯定是要靠强大的组织和制度环境来维持的,而且更是需要弱者们作出一定的牺牲,正如你想要为‘自由’牺牲掉自己的性命一样!”
伤者:“既然两头都需要牺牲,可你为何偏选助纣为虐呢?”
“一想到被掠夺、被剥削、被贬低、被欺骗,你们这种人就满怀敌意,愤世嫉俗。但你有没有想过,要是有朝一日,突然没有了等级和强权呢?”此刻的年轻人,双眼望向外面,好似已经不是在对着伤者发言了。而他紧接着发出的连串感叹,好像也不打算让任何人插话:
“满怀希望的你以为,那一定会迎来完美幸福的乌托邦吗?”
“不,乌托邦对现在的人类来说,还太早了!”
“其实活在现在的大多数人,是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该干什么,和为什么而活着的!”
“不是我们选择了助纣为虐,而是我们没得选择!”
伤者努力想让激愤的年轻人望向自己:“所以你的歪理就是,我们其实应该对压迫众人、下可恶的法令的上层抱有信心,心甘情愿地为他们做牛做马!而仅仅就因为歹毒的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非也!我虽然不赞成强权中压迫和盘剥的那黑暗一面,但我也绝不会认可你们眼中那种无视一切权力,纯属臆想的空中楼阁。”他终于将填满复杂冲动的眼睛移向伤者:“我很想再次警醒你,隐藏在人心之中的一条禁忌规律:那就是——人之初,性本恶!这就是深深潜伏于你们那所谓‘革命’里的危机。虽然我们都不愿意承认,人性中的恶其实是与生俱来!好在不少人的恶会在成长过程中,自发地默默隐藏,以至于抑制起来。而且在强权的钳制下,我们平头百姓的恶,也无法轻易跳出来四处蹦跶。反倒是你们这些所谓的革命者们,盲目乐观地只相信人性的光辉,对自己看不见的潜在危机不管不顾,沾沾自喜地认为自己定能成功——可要是你们这帮短视浅显的人一旦成功,那些不完美的‘革命’会不会将世界导向另一种负面的可能性呢?那种未来又会变成什么样?”
“你想过吗?”
“……”伤者一时失语。
“不!你没有!你不敢想!你们只愿活在自己美好的幻觉之中!你们让无知的空想填满头脑,却将于百姓而言真正重要的问题抛诸脑后!你信不信,到那时,一切都只会变得更加混乱,并且场面将完全无法收拾!一次失败革命后的世界绝不会成为你们想当然的那种天堂,反而会变成更加残酷的炼狱!”
“……”对面的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剩年轻人不断地倾泻着满腔怒火:
“没有强权的圈养和限制,恐怕缺失规训的大部分人,最终都只会沦落为狂徒!”
“让你们粉碎掉世上最后一丝一毫的权威和秩序,那将会变成什么世界?”
“失去捆绑和束缚的人心中的天性之恶,只会毫无节制地被释放到世界上!”
“在毫无规则、完全‘自由’的世界里,实际上人们就只剩下恣意妄为!那时候全世界就只会剩下疯子们到处横行!”
“而且很可能那种混乱残缺的社会,甚至连疯者自身都无法适应!在那样一种混沌的乱世里,你告诉我,弱者如何能够生存?”
“他要是想活下去,谁来保护他呢?”
“你们一味地排斥强权,但要是没有强权同时提供的圈养和保护,弱者们如何在更加残酷的乱世中生存呢?”
“到那时候,连保命都成了奢望,遑论公平?”
伤者吸了一口气:“你目前也只是一味悲观地给革命泼冷水罢了,却不曾想到时候当然是由我们来保护他们!”
可年轻人再次冒出的心火几乎要灼烧伤者全脸:
“不,我最害怕的就是不会变成那样!因为你们这些亡命之徒已经做好了要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的打算,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而为了所谓的新世界,你们这班连皮毛都打算不存的人,如何保证你们日后还能够庇护打算活下来的那些平民百姓?”
“而到时候已经牺牲的你,又如何能够保证,其余活下来的革命者,他们每一个人内心里没有关着任何一头野兽、甚至是魔鬼?”
“不怕死的你倒是回答我啊!”
伤者怒火反击:“人们…人们到时候不需要我们,也会自发组织起来,保护自己!”
年轻人不依不饶:“就凭你?你压根无法保证!在每个人都自身难保的乱世里,谁又有余力能够向更悲惨的弱者伸出援手?而且你何不想想那个前车之鉴!想想你所崇拜的那个传说中的秘密结社罢!他们曾经也跟你们一样,想革命,想推翻王政……可他们有组织、有宗旨!而且最重要的是!人家拥有武力和家底,这才是统治者们所真正畏惧的!然而最后连他们都还是失败了,只能等待着被处死!而弱小的你呢?你准备了什么?革命不是过家家,旧阶级是会反抗的,你怎么保卫自己?你如何去夺回被压迫者掠走的东西?单凭你们的口头批判?非暴力不合作?单凭统治机器的良心发现?你们的结局,甚至连那个秘密结社‘黑色大丽花’都不如!”
听到偶像被否定,伤者咬牙切齿说不出一句话。让人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出离愤怒,还是未愈的伤口又开始渗血。
年轻人:“只有动荡不安才会是革命后的真实面貌!比起高压强权,我们大多数平民老百姓其实更害怕流血革命!因为那其实只是暂时让一个痞子下台,从而让另一个疯子上台罢了!”
被话语深深灼伤的伤者无法反驳,只能任凭年轻人继续发作:
“铁了心想把百姓置于未知的危险境地,你摸摸自己的良心!会感到有一点痛吗?你再摸摸自己的伤口!你现在是不痛了吗?你瞧瞧你自己现在都下不了地的那副德行!遍体鳞伤的你还有能力保护无辜的百姓吗?还是说只要有自由护体,你们就不会死?如果不痛的话,那就赶快给我出去继续‘闹革命’啊!”
被骂得体无完肤的伤者,说什么也要挣扎着下床,任凭村民如何劝说,他还是愤懑地摔门而去。
村民左右为难,呆立了好一阵,最后还是决定留在这里帮年轻人收拾房间。
村民捡起了一块沾血的纱布带,随口说道:“现在这些小年轻真让人害怕,动不动就想闹革命。我真担心,他们哪天就会跟以前那些恐怖分子一样误入歧途。可医生您跟他们不一样,他们的手上是将会沾血的。”
年轻人:“不,想来我跟他们其实可能也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手上沾的血不一样罢了。他们自认为自己手上沾满的是恶人的血;但的我手上,沾满的却是那些我无力挽救的病人的血啊!而更多的时候甚至是泪…”
了解他的村民沉默了好一阵,最后才说出自己的感想:“啊…我感觉您说的更有道理。尽管我们社会不公,法制不健,人生无奈,但这不是我参与作恶的理由。我不杀人,我不想要什么‘暴力革命’。我更想见到的是像您这样的人,不仅救活了别人的命,还挽救了这些可怜人的思想。”
年轻人:“不,我并不是在挽救这些人,我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实话,对于任何人来说,从来都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那些爱钻牛角尖的人所追逐的一个符号罢了。并且真话向来都很刺耳。在人同人的关系中,怜恤和谎言的作用抵得过一万句实话。”
村民:“的确,要不是你救了他的命,换作我,都觉得你训的话有点难听啊。”
年轻人:“再说我也救不了他。我只是暂时抚平了他的伤,可我实在气愤自己竟阻止不了这些人养好了伤却又白白去送死!归根结底,他们革命者眼中所追求的公平正义,也不过是一样的东西,一样的虚无缥缈…而病人在大多时候,其实是不敢正视病情的,正如我们大多数人也不敢直面现实,就像人们总是莫名其妙地讳疾忌医一样。”
村民:“他们这些小年轻只是白费性命,让自己的亲人徒增伤悲罢了!我回去,一定跟他们父母再好好教训这个毛头小子!”
“…起码他是正直的人,只是还不够了解外面的世界罢了。”年轻人悲哀地叹息道,独自一人仔细洗净带血的毛巾。
等一切都恢复平静过后,一直默默听着他们争论的男子闭上了眼睛。
他再也无法睡着。
不知为何,男子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虽然他从此再没见过那个不屈的“革命者”,但男子感觉他离去的背影,仿佛莫名其妙地给了自己无尽的鼓舞。
后来男子逐渐痊愈的地方又多了。他那痛得麻木的脖子和下巴终于勉强能动了。尽管还是含混不清,但好在喉咙终于能够发出一些低音了。手指也终于能轻轻地抖一下。他更加满怀希望,期待着完全康复的日子。
直到那一天的到来……
……
孤独、幽暗、不见天日。
一股寒气包裹着他。
黑暗中传出一阵阵非人般的邪恶声音:
“单独囚禁的滋味如何?”
“这个单独囚室实在太适合你了,我的天!你就在这里一直囚禁到死为止吧!”
“而你呢…嗯哼…总有一天会醒悟过来的…”
“你想想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
男子忽然一下从睡梦中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依旧躺在床上。
他下意识地摸摸额头上的冷汗。
同时他也大感意外,自己的手终于康复了吗?
他试着发声,可惜喉咙还是没好,但这也无碍他的惊喜。
康复的神迹果然伴随着希望出现了。
他又发现年轻人一直伴随在旁边,静静看着惊醒的他。
“我去为你准备一下换伤药。”年轻人转身要离开房间。
得益于一个跟自己毫无干系的年轻人的无私,男子竟发现自己如今说不出半句道谢的话语。他激动地发现自己一时竟不知到该说什么才好,只能茫然地看着救命恩人为自己忙东忙西。他无法理解自己无话可说的行为。不知是否由于某人的精神污染,他惊异于自己的内心暗中起了些说不出的变化……
正在苦于不知要对恩人说些什么的时候,男人艰难地用尽气力呼出几个模糊的音节,唐突地叫住了年轻人。
男子努力地向年轻人比划,他过来了扶起男子满是汗水的手。
在年轻人的帮助下,男子在对方手心里颤颤巍巍地写道:
“…请、问、您、叫、什、么、名、字?”
“海印汉墓。”
*注释:
1.安那其主义,来自于百科的“无政府主义”条目。英文为Anarchism,可译作安那其主义,是一系列政治哲学思想。它的基本立场是反对包括政府在内的一切统治和权威,提倡个体之间的自助关系,关注个体的自由和平等;其政治诉求是消除政府以及社会上或经济上的任何独裁统治关系。
2.海印汉墓所提及的反抗组织公会名称“黑色大丽花”,可参见第二十二话。
.海印汉墓怒骂革命者的话语,来自于Joseph Heller(约瑟夫·海勒)的著作《Catch-22》(《第二十二条军规》)。译者: 扬恝、程爱民、邹惠玲,译林出版社出版。
4.海印汉墓最后和村民的对话,来自于Graham Greene(格雷厄姆·格林)的著作《The Heart of the Matter》(《问题的核心》)。译者:傅惟慈,译林出版社出版。原句为:“实话,他想,对于任何人从来没有任何真正的价值——它只是数学家和哲学家追逐的一个记号。在人同人的关系中,仁慈和谎言抵得过一千句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