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在睡梦中说了些什么吗?”杀手猜不到医生想说什么。
“你知道吗?当你从昏迷中醒来,痊愈至能够开口说话的时候,有时便在昏睡和半梦半醒中呢喃着——什么营救失败、伤亡惨重,自己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怒火,去挑战神官。结果不敌胥伏特,被押至地下墓场……红衣神官罪成,同样被关押至地下墓场。地狱般的墓场内关着你、莱辛、还有叛乱分子七零八落的冰冻尸块。胥伏特用惨无人道的方法虐死了莱辛。一直只能旁观的你,不仅得知了莱辛利用革命的真面目,还目睹了各种惨绝人寰的酷刑和变态施虐……”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他震惊于自己在睡梦中竟如此地失言,无法自控地透露了那么多秘密。
海印汉墓厉声打断了他:“悲伤使人格外敏锐!一听到有关叛乱分子的事情,我就开始推测我哥惨遭横祸那天的事…”
杀手沉默了。
“视人命如草芥的你,早已不记得自己杀过多少人了吧?那些惨死于你手下的士兵,你肯定已经忘光了吧?”医生用无比厌恶的语气说道。
“……”杀手的手心冒出冷汗。
“但我不会永远都忘!虽然在你们叛军眼里,我哥只是一条服务王宫的低贱犬马,不过是阻挡你们革命的绊脚石,随时可以一脚踢开…可他却是我的骨肉至亲,在这世上仅余的依靠啊!”海印汉墓的悲伤终于不可抑制地爆发了。
原来自己居然是医生的弑兄仇人!
医生继续不停地控诉:
“我的童年都被你毁了!自得知家兄噩耗的那天开始,谁道我经历了多少苦难!可当命运把仇人默默送到我眼前的时候,我却毫不知情地救了你!”
“你明明有很多机会可以复仇。”杀手不忍去想,当善良的医生背对着他的时候,究竟是怎样一副扭曲的表情。
“是啊…我明明已经为复仇那天的到来做了无数的准备…”
“可是…可是!”医生紧咬的嘴角在流血。
“你永远无法理解我的心情,因为就连我自己也不理解!”他握紧双拳大力砸向一边的床垫,激动地自言自语:
“我曾经无数次望向眼前这个熟睡中的重伤男人,不断按捺着胸中激烈的冲动,强忍着愤怒和心酸在内心交织,手脚都在颤抖…但从别人眼中看来,我好像只是一个在旁静静守候伤者醒来的医生…”
“已经多少天了,我一直都在浪费着无数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开始,找到凶手的喜悦,几乎要把我和虚弱的你一起吞噬殆尽。”
“然而转眼见到伤势未愈,在恶梦中备受折磨,跟我以前一样孤苦无助的你,我却犹豫了!我竟选择把神人送到眼前的机会彻底抛弃!甚而违心地继续治疗濒死的你,跟病魔抢夺仇人性命的烛火…我可确确实实是在忤逆神人的旨意啊!”
“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在胸中积累的仇恨在对我拷问…”
“凭什么?凭什么啊?”
“愤怒点燃了我,于是一股冲动促使我马上想要掐断这人的喉咙。”
“可我的手就是不动!”
“转念一想,不行!实在有点太便宜他了!”
“因为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在脑海中盘算着该怎么惩罚那个神秘的凶手。”
“而此时我的复仇心态却莫名其妙地转化成疑问——”
“该怎样对付他呢?”
“我恨自己竟为这种不应有的问题苦恼起来,甚至变得无所适从。”
“回想起自己多年来在王宫内外做过的无数调查和苦苦追寻……”
“难道这一切努力都将以莫名其妙的方式结束吗?”
“疑惑使我不安。”
“明明已经无数次下定决心了的…”
“仿佛在心中,兄长的脸庞竟渐渐变得模糊…”
“可恶!”
“为什么!”
“下不了手!”
“进退两难的我最终决定冷静下来,看看你彻底康复之后会是如何。”
“日子就这样在我的挣扎之中过去。等你一开始好转,我就减少了对你的治疗,尽量把自己投身到其他病人之中,以冲淡我这些复杂的苦恼。”
杀手:“如果你实在下不了手,也可以选择任我伤势恶化,自生自灭。”
“…的确在听完你那些梦呓的时候,我有无数种方法可以在睡梦中结束你的性命!在整个王政府的口中,你们都是十恶不赦的暴徒,无恶不作的恐怖分子。更别说你还杀害了我的亲人!
医生紧紧揪住床单:“我有那么一刻,多么希望你是仇人,同时又希望你不是仇人!你在梦中挣扎时的样子,在我看来实在太可怜了…你完全无法想象我听到那些之后既震惊又矛盾的心情!我一直试图说服自己,盘桓在你脑中的可能只是无数个虚假的噩梦,你的那些梦呓不过都是胡言乱语!”
“我多么希望你只是在说胡话啊!就像你从来没有杀过人一样!”医生的泪水浸湿了床单。
“我总是对自己说,那些东西,早就已经成为过去了,忘掉它吧。书本上的医者仁心也告诉我,无论怎样罪大恶极的人你都得救!可是如此之多的矛盾冲突,真的能够忘掉吗?不!被囚禁这种事情、被囚禁这种事情…”医生望向杀手。
杀手又回忆起了困于地下墓场那些暗无天日的日子。
医生的双手离开了床单:“我了解过单独囚禁这种残忍和不人道的刑罚。”
他忽然话锋一转:“这是一种残酷不仁的虐待。长期单独囚禁会彻底破坏囚犯的精神健康。一天20个小时被关在只有黑暗伴随的陋室里,人的神志就会被轻易破坏。人是群体动物,长期与他人隔绝,会引致严重并永久的脑损伤。单独囚禁的犯人会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亦会产生幻觉、抑郁……然后犯人就像被关在小笼里野兽一样,慢慢变得暴戾失常。”
杀手听到这些话,想起那些事,浑身仍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医生继续说道:“还有更可怕的,研究指这些长期被单独囚禁的人,不单会有幻觉,思考也会产生困难。他们会惊恐发作,而且还会得妄想症。一旦终止单独囚禁,他们会变得无法适应外界。曾有被单独囚禁近两年的人,出狱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许多天,后来终于忍不住自杀!种种案例使人不难得出结论——囚禁的意义何在?这似乎只是为了将我们所害怕的人关起来,离我们越远越好,然后遗忘他们…犯人最终会感到无助,彻底精神崩溃,没有将来,只剩自杀死亡成为唯一的选择…”
“所以该怎么说呢?即使性命还在,你可谓业已得到了报应。”医生擦干了眼中的泪水。
“各种相反的念头在我脑里对撞。我一度不愿意承认你那些梦话,盲目地相信你不是杀害我兄弟的凶手,甚至还希望你能够改邪归正……我原以为只要把你带到这里,让你看看这些无辜百姓的惨状,就能让你潜移默化地慢慢悔悟…可是我错了!大错特错!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罢了!一旦双手重新沾满鲜血,你就重回那冷血无情的杀戮本性!”
杀手默默地放下了枪。
“而我的仇恨直到今天也无法彻底消解!” 医生骂道。
“因为复仇心的驱使,我的心也时常被各种不必要的猜忌缠绕!其实我曾怀疑过你一直在演戏。就连你痊愈至能够说话写字的那天,我也在怀疑你甚至都不愿亲口对我透露半个真字。什么狗屁‘失忆’啊…你就是‘布莱克奈特’吧!你真的以为自己是黑暗骑士?你明明就是个十恶不赦的杀手!我的怒火啊…简直可以马上焚毁你那具笨拙的病躯!”
杀手浑身就像被医生的语言烈火灼烧着,痛苦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以为你会将自己的真正身份隐瞒至我们分道扬镳的那一天…但就在刚刚,那份猜忌最终还是被否定了。就在你把我救下的那一刹那,我只能肯定你确实是失忆了。”
“多可笑啊!我内心的种种矛盾…难道这是神人赐予我的试炼吗?看来这其实不仅是我和你的对决,也同时是我那作为人类的复仇天性和作为医者那悲天悯人的习惯的最终对决啊!”
医生紧紧抓住杀手的上臂:
“被单独囚禁的你,备受折磨的你,确实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
“然而我的亲兄,却因为你,永远地离我而去了!”
“我为何要无端遭受这种失去亲人的磨难?我为何要无故遭受丝毫不亚于你们反叛者的那种难忍苦痛?”
“这是何等的不幸和无稽啊!”
“难道我哥是因为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才会突然被残杀的吗?”
“难道你又是因为干了什么穷凶极恶的事才会被折磨至此的吗?”
“然而我们还要互相怨恨多久?互相重复同样愚蠢的错误多久?一次不够?还是十次?百次?千次?”
“被囚禁那么久的你…又被救活的你…难道还没能反省过来吗?”
“明明这一切痛苦都没必要发生……”
“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才需要相互杀戮啊!”
杀手别过头去,不愿看着医生的眼睛。
“纵然我有无数个杀你的理由…可是我不要再陷入这种仇恨的怪圈里了!”
杀手挣脱了医生的手:“你那感人至深,大爱无疆的行医精神,我的确无以为报。你救过我一命,如今我也救了你一命,我和你勉强算互不拖欠了。但至于弑兄之仇,恐怕我无法让你满意。我并不是吝惜自己的性命,因为比起个人恩怨和赎罪,我的命暂时还得留着去做其他更重要的事情。而你也可以随时来找我报仇,我乐意奉陪。”
“所以这就完了?”
“很抱歉,但我是时候离开了。”
“最后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为什么要去当反叛分子的刽子手?”
杀手叹了口气,反问道:“对于你的问题,我只能提起另一个问题:如果这个世界有缺陷,而你看到它的矛盾包围在你身边,你会怎么办?”
医生无法回答。
杀手:“因为你深知这个大陆的确存有缺陷。世界并不是辩证的:它在走向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它遵守的原则就是魔鬼撒旦的原则,各种弱肉强食的黑暗原则。但你宁愿接受各种不公,也不愿探寻更积极更激进的可能性。这也表示你是有缺陷的…而且作为医生的你,并未去寻求真正的解决办法,只是一味地救人性命,只想获得简单的答案,认为自己那样做就是正确的。”
医生笑了起来:“哼,而你也只是一味地取人性命…这多么讽刺啊!所以我明白了…我们问的问题没有答案,但是矛盾依然存在,就是这样。”
杀手:“选择,就是有权力的人给没有权力的人创造的幻象。如今看到这些突如其来的侵略者,我就知道自己没有选择。如果命运超越人类智慧而玩弄人类就是道理的话,那人成为魔而跟命运对峙就是因果。”
医生再次陷入了沉默。
“但如今我不会再为了什么组织而去杀人,我也不会再为实现什么民主或主义或理想而去杀人。我杀蜴人只是因为它想杀了你。这是自卫,这理由远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政治理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新的身份去面对,我不再是任何革命中的一分子。现在你依旧作为医生活着,而我却不再是杀手…这可能算是你复仇的胜利吧。”
男子踏出了房门。
“布莱克奈特,我一定会杀了你!”海印汉墓在他背后大声吼道。
“我的命就在那里,欢迎你随时来取。”
温森特,布莱克奈特,他又再次背负起这些沉重的名字,踏上了在远方等待着他的血路……
*注释:
1.“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据传出自4000多年前《击壤歌》。也有说法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出自于《庄子·让王》。希望有读者大牛能够指点迷津。
2.蜴人,长相修长,擅长爬行和半兽人种族。居住在北方高原,趁机聚集起来侵犯魔林国边境。
.蜴人所使用的武器,可能有部分来自于康氏的地下工场。
4.温森特的“另一半脑袋”,其实是在他表观意识之外,那潜藏于脑中还未能完全回忆起的强大战斗本能和经验。而正是这些他不明就里的潜能,在危难之中挽救了两人。战斗经验和本能指挥他下意识地打烂照明,是为了不让敌人看清房内;而温森特之所以能在漆黑的房内射中外面店门口的敌人,乃是因为他下意识听出了敌人脚步声的不同(店门外的路是砂石地,而店门口则是木地板,踩在不同质地的脚步声有细微不同)。另外高超的作战记忆本领也功不可没,只凭先前开窗透气时看了村民的那一眼,他那久经战斗的“另一半脑袋”便在他表观意识不知情的情况下巧妙地记住了店门口和房间窗口之间的角度和位置,最终帮助他完成了精准致命的盲射。
5.“布莱克奈特”(blaight),即是温森特在反抗组织公会“黑色大丽花”(Black
Dahlia)中所使用的代号。可参见第4话、6话、10话、22话、78话。
6.“悲伤使人格外敏锐。”这句话摘自Romain Rolland(罗曼·罗兰)的著作《Jean-Christophe》(《约翰·克里斯朵夫》)。译者傅雷,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
7.关于海印汉墓哥哥的惨剧,可参见第20话“士兵最后之日”。
8.关于单独囚禁,节选自电视节目《Adam Ruihing》中有关监狱的内容。
9.温森特的话“因为你深知这个大陆的确存有缺陷……但是矛盾依然存在,就是这样。”来自于Pesent》(《异域镇魂曲:苦难》),由电视游戏开发商Interplay旗下的RPG游戏开发小组Black Isle Studios(黑岛工作室)制作。而其中另外一句话“世界并不是辩证的:它在走向极端而非均衡;它热衷于彻底对抗而非和谐或综合。它遵守的原则就是魔鬼撒旦的原则。”则摘自Jean Baudrillard(让·鲍德里亚)一篇名为《公元2000年已经到来》的文章。
10.“选择是有权力的人给没有权力的人创造的幻象。”这句话摘自电影《The Matrix Reloaded》(《黑客帝国2:重装上阵》)中的台词。原句为:“Choi illusioweeh power…a.”
11.“如果命运超越人类智慧而玩弄人类就是道理的话,人成为魔而跟命运对峙就是因果。”这句话摘自三浦建太郎的漫画《ベルセルク》(《烙印战士》),白泉社授权天下出版社出版。
12.温森特最后那段话摘自Graham Greene(格雷厄姆·格林)的著作《Our Man in Havana》(《哈瓦那特派员》)。译者吴幸宜,译林出版社出版。原句为:“我不会为我的国家杀人,我不会为资本主义或共产主义或社会民主或福利国家而杀,我杀卡特只因为他杀了海斯巴契。这是家族仇恨,这理由比为了爱国主义或支持某种经济理念去杀人更为充分,无论是爱是恨,我都要以个人的身份去爱去恨,我不再是任何伟大战争中的5900之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