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话(第2页)
神官陷入思考的沉默中。
地精继续说:“自古以来,人类就喜欢把自己对空间、时间、运动的思考,和人类考虑如何在社会中生存相关联。古代的魔法师认为一切事物都是确定的,事物的位置也是确定的。我们有天空、土地,有人类、眲德、动物……在世界中的一切事物都有自己固定的位置。这个大陆,理应是永恒完美的天国,天际住着神民,它将对一切做最终的审判…所以我知道你期待心中的世界,非黑即白。邪恶能得到制裁,正义能得以弘扬。可惜的是,你眼中的现实却是无穷无尽的黑暗,而且现在还一发不可收拾地愈加堕落,以至于无法挽救,而到了需要诉诸‘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手段。你对这个世界完全是因爱生恨,我说的有没什么谬误?”
“没有。”
“非黑即白的世界,委实单纯容易。可你不也和我犯了同样的错误,同样把眼前存在的问题,以一种偏激的方式暴力简单化么?”
“我只想这个世界重回正轨,一切恰如其分。”
“可身处这种思考模式下,恰恰会走进一个悖论!无数人也像你一样推崇这样各得其所的社会法则,人人认为每个人物都有自己的位置……但这里面其实暗藏着一个隐患——‘等级观念’!实际上人们不知不觉中就会给自己划分各自的‘位置’,别有用心的人甚至会把这利用成‘等级’和‘特权’。那么在这样变味的观念主宰下,谁又能完美区分是非黑白,谁又能界定‘恰如其分’的标准呢?”
“像你这么说的话…如果大家都遵循各得其所的潜规则,最终反而会导致整个社会充斥着浅薄的认知,岂不是人人都抱持着仅仅为求生和追求享乐的低俗世界观,过着低等堕落的生活?”
“积是成非——朴素的观念终退变成陈腐的桎梏!就算聪明如你也不能完全看清现实。所以我想对你说,绝大部分人,谁不希望世界是恰如其分,一尘不染的呢?和谐规整是如此美丽诱人、如此打动人心……不如人意的瑕疵却是,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绝对的标准,更没有什么‘恰如其分’的轨道。可是人却希望有什么绝对的道德可以达到心中的一切…而何谓道德?它不过是虚幻的欲望,长期占据人心对于圆满无垢的苛求。而且你又不能否认,‘完美’这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东西,有一个天然的‘不完美’缺点:那就是一千人心中就有一千种圆满!没有哪个人心中对于完美的认识是一致的。继续展开的话也就是——根本没有哪一个人心中存在着真正的‘完美’,尽管大家都喜欢‘完美’。你赞同吗?”
“不管如何,我相信只要不懈努力,终有一日可以实现梦想。完美的彼岸在等待着人类,大部分人急需的只是正确的引导。”
“噢,谁不喜欢美丽的梦想呢?可是现实啊…”
“……”
“还没有一样东西是完美的。”
“无可辩驳。”
“这个世界也一样。”地精有点激动:“我们对这个世界探索越多,就越能发现这个世界其实离我们的期望和设想越来越远。我知道你心底里其实一直有一个无法言喻的信仰危机对吧?”
可恶!好像又被看穿了什么!
“你有没换一个角度考虑过,如果世上善恶有报、阴阳互补、能量守恒、绝对公平——这样完美无缺的世界,其实是毫无生气的?”
“如果往极端推理的话,确实可能。”
“对!没有缺憾的世界只不过会变成一潭死水!”
“……”
趁着神官无言沉默的瞬间,地精不停地反问它:
“你难道真的从未设想过世界大同之后的景象吗?”
“倘若真的身处一个完全理性和谐的世界,你会不会感觉到极乐中隐藏的一丝冰冷?”
“如果整个世界只如圣光般无垢,是否也只剩下无聊?”
“难道所谓的‘丑’和‘恶’,就没有任何一点趣味和吸引力吗?”
“你对于向往的完美世界,其实心灵深处是持有怀疑态度的对吗?”
“你开始有点感觉了吗?就是那种对于世界完满的不安定感?你应该感觉得到世界建构的底层藏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矛盾存在吧?不知你有没感觉到世界深层所暗藏的‘对称性破缺’?”
胥伏特忽然一下子醒悟过来:“你意思是,一旦达到世界大同之后,马上迎来的就是…”
“对!存在着一种你我都不愿面对的结果!世界的确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它就是存在一种无法调和的裂隙。而我已经感觉到那种‘不对称’。我曾设想过,如果全世界从睁开眼睛起就是完备的,和谐的,正负相等,一切圆满——你觉得世界还有必要存在么?这个世界还需要开端么?实际上从你自己所观测到的数据表明,这个世界的确就是正负不对等的。我甚至推断世界之初拥有一个不平衡的源始,整个世界是在一个完美宇宙上的小小裂隙中开始诞生的。所以世界必须不对称,完全对称的宇宙将会凝结,死亡停止——你接受我的观点吗?”
“缺陷和不完美恰恰就是诞生力和生命力吗?”
“这个事实一直摆在我们眼前!完满的世界根本没有生命的容身之所,所以生命选择在缺陷中诞生,然而你我却想视而不见!”
“够了!你这么想只能认为生命是多余的!即使是我曾经有过这种不可言喻的想法,可是对于我来说,你要我否定自己的理想,其实只是想污染我的精神!”
“那么来剖开我!看看我的内心!验证我的生命是否多余!不要放下你自己的刀!不要放弃属于你自己的思考!”
神官第一次对自己的“刀”产生了犹豫。
真,还是假,这是个问题。
但神官犹如在逃避一般无意义地放出狠话:“你作为研究对象来说很不错了。可一切到此为止,我现在就要对你这个奇怪的物种进行‘最低肌肉量’实验。我要把你身上的肌肉一点一点剖开、切除,看你到底至少需要多少肌肉才能维持生命活动…”
“那就只管去干,跟你以前的执着一样!但我奉劝你切勿成为‘物的奴隶’,只懂得将被打碎被切割的东西,按照欲望机器的配方要求重新整合到一起。”
…下不了手…
长久的沉默过后,神官竟做出连自己也觉得莫名奇妙,无比懊恼的举动——它解开了地精的束缚。
“您说…那‘无上宝贵的东西’究竟是…”
“咱们缘尽于此,我的时间已不多了。余下的答案其实就在你心中,请你自己去找寻吧!”
地精的眼眸里,仿佛完全失去了那种深不可测的灵性。
难道…
胥伏特慌张地抢救,终于把这个意识丧失的生命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
但神官发觉自己最后救活的东西,就像变成了失忆的白痴一样。事后经过详细的询问,也确实如此。
从混乱的描述中,神官最后弄懂了——原来这副地精躯壳,同时塞进了两个灵魂!
土苓这个家伙,原来是个矮人。作为一个工匠世家,他竟意外地开发出了“大脑移植”的技术!而他也成功地转移过好几副身体,躲过了仇敌的追杀。就连神官也不得不佩服这是一种了不得的技术。可坏就坏在,某天土苓居然不知在哪找到了这样一只奇怪的白皮地精,把自己的脑袋和意识塞了进去做实验。
之后的东西,土苓就不记得了。
胥伏特猜测,这次失败的“夺舍”后果就是,想把自身意识转移到白皮地精身上的土苓,最终却反遭这副地精躯壳的原主人“夺舍”。
土苓冒险把自己的意识往未经确认的肉体里移植,大概也是没忍住对这种稀有躯体的尝试吧。
只是想不到他恰好选中的是一只道行高深,不知活过多少岁月的地精。
肆意妄为的土苓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了代价。被胥伏特救活的他,貌似也丧失了一部分记忆。
作死能作到一副千年老妖的躯体上,这倒霉鬼也没谁了。而胥伏特也故意没把他被地精“夺舍”的这段过往告诉土苓。
后续胥伏特帮助土苓一起把他的灵魂又“移植”到其他安全的躯体上。两个学者虽再次见证了“灵魂植入”的成功,但在后来的交往中,胥伏特也再未在土苓的身体和意识上,看到那位千年地精“重现”。
它一次又一次地回味土苓说过的话,期盼在话里寻得一丝属于那位可能是地精魔法师的“灵性”。
于是它们暗中开始合作。它们对空间、时间、运动进行思考;另一方面,它们又对社会进行考量,各种理论和随机闪现的想法充斥它们的脑袋……各种复杂的理论仍未达到巅峰。这些超前的想法不断延伸和变革,即使到了两人已经分开的今天,仍在继续。
而本来在它们共同组织创造性的假说前,在两人认识之前,它们都在各自的领域独立研究。在机器学习中,土苓探索了在自我组织的过程中所呈现出的复杂性、有序性、结构性的隐含意义。而二人通过交流合作,渐渐地,各种理论渗透到了胥伏特所研究的认知学、人类学等领域中。同时,它们也在努力地理解、整合各自思想和理论的差异。经过深入钻研,它们发现宇宙的背后,确有世界是由联系和网络交织而成的深层涵义。
受地精过往启发,胥伏特想到,若是宇宙中没有任何事物和位置是固定绝对的,那么宇宙,岂不是变成了一张联系的网络?把概念延伸出去,时空只是一个狭隘的概念,认定某个事物的绝对位置将没有意义,事物的存在只有相对位置。从此它们改变了研究的出发点。它和土苓从“联系的宇宙”开始,认为所有事物的固有属性都隐藏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之中。如果生命身处在这种联系网络中,那么一切都将和信息联动起来。由此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民或绝对观察者、不存在通晓一切的局外人、遗世独立的造物主。它们不断展开这种“联系”的观点,在这样一种“联系”的网络宇宙之中,那些有规律可循,结构完整的事物,比如魔装兵器;或是一些美妙的事物,比如超乎想象的生命……所有的这些东西能够出现在人们眼前,可能的解释就是,通过千丝万缕的联系和途径,它们制造了自己。并且在宇宙中自发形成了一种自我组织机构,通过该自发过程,万物被创造(因为不存在宇宙之外的造物主)。这点不同于以往朴素的世界观。它们假定在联系的宇宙中,万事万物隐藏着自我组织的过程。土苓后来的试验也告诉它,自我组织的过程是存在的,它制作的魔装雏形已经能够“自我学习”!这暗示即使不依赖“神”,生命的诞生仍然是丰富多样的。这不仅能够解释生命本身的起源,如果再大胆地推理下去,它们发现,甚至连自然选择理论也适用于这样一个联系的宇宙。胥伏特认为,“万有联系”是世界万物相互作用的结果。“万有联系”促使庞大的星球和大陆得以形成,使生命得以进化延续。
它们大力发展那套假说,将各种发散思维整合成由那套观点主导的结合体:一方面以联系的观点思考世界,另一方面则以自我组织或自我演变的角度研究独立的新生事物。它们的发展方向,就是两大思维的结合:万有联系和自我演变。
胥伏特以为,它的合作伙伴,能够引起宏大的变革。可惜土苓后来激进地发展了不同的观点。胥伏特重复听到的只是他固执的话——人类的盲目发展渐渐演变成了这个星球的可持续污染问题。欲望膨胀的人类已不再适宜居住在这颗岌岌可危的星球上。而魔装从来不怕风吹雨打、无惧环境污染,也不污染环境。所以未来最有希望取代人类霸主地位,支配这个星球的,只能是智人魔装。
它们坚实可靠,不知疲倦,无欲无求,才是世上最可爱的人。
如果,它们也能作为一种新的生命形式,真正地“活着”的话。
因此土苓有一个大胆的想法,如何悄悄将人类取而代之?
土苓觉得可以先从转移人类的注意力开始。最好用心理暗示、潜移默化的方式转换人类的观念(其隐蔽性和欺瞒性难以被察觉),改变人类对新事物(特别是人形魔装)持有的负面看法。比如有人在做一款游戏,要如何吸引人的注意力?可以在游戏里深度灌注作者的理念,用虚实相融的手法迷惑人们的固有看法。常见手段就是首先逐点地影响人们的消费行为(人类的消费行为可以理解为一种广泛的放纵或是减压手段)。如有意令一个玩家在虚拟游戏里很有“钱”,作者就可有目的地令玩家大手大脚地花游戏币,从而把玩家培养出“花钱如流水”的习惯,甚至影响到他在现实里的消费习惯,从而诱导他在现实的消费支出变多……然后,如果该金钱玩家的朋友圈也很好地融入了这种花钱氛围,逐渐染上过度消费的恶习……最终越来越多人的消费习惯就会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开始动摇现实社会固有的经济形态)。
但土苓的野心不限于此。
他不仅要改变人们的生活,他还要透过大规模魔装器械的使用,从方方面面培养人对器械的依赖,借魔装革命转变人的世界观。至此土苓的野心可谓成功了一半,他认为只要人们越沉迷于虚拟,人对现实生活的感知力和各种现实社会联系就会越弱,人类的现实感、对世界的感知等将被消蚀,分不清虚拟与现实的界限,终将沉溺于虚拟之中无法自拔,继而就会被魔装支配,最终由新一代魔装主宰的世代就会来临……
而胥伏特当时就反对他:“虽然你期待的东西很可能就是科学前进所必须的叛逆,但问题本身要复杂很多…问题不在于你制造出来的东西有多精确、多先进,而是你该怎么用它,更重要的是,你是不是该用它,土苓…”
如今再细细回味那时的讨论,它觉得土苓可能已经搞不清自己真正想要什么了。神官看出,这个魔装公会的主人,看似什么魔装都有,然而拥有得最多的还是空虚。它怀疑土苓真正想要的其实仅是那样一种身后幻觉:许多年以后,当世界上仅存的人类,在无尽的废墟中匍匐着寻找生还者的时候,悲凉的他们都会极端一致地想起那个名字,那个令世界震颤的魔装工匠——土苓。
土苓扭曲的内心只是想成为那个永远被人铭记于心的名字。不管是源于感恩,还是源于恐惧也好。
尽管自诩矮人族的天才,可在思想格局上面,却十足令人惋惜。
胥伏特的社会学认为,如果从这一角度看待人世,人世的多元化涵义将得以进一步展现。即世上存在多种不同的利益、不同的计划、不同的个人、不同的观点,每一个都是不完备的(不完备性定理)。而由于我们置身于一个联系的网络中,任何一件事情的完成,任何一种研究的参与者,也都处在一个联系的网络中。因此各领域的行家和精英之间,就存在着不断的竞争、给予或索取,就像它和土苓两人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一样。从理论上讲,它们的行为其实就是在不断丰富自身的联系网络,无形中不断演变进化。不仅是生命和行为,就连技术也会因网络而自发演变。竞争和合作自然而然造就出更好的技术,联系交融让魔术走得更远,进化和演变永远都跟网络般如影随形。
我果然比土苓更了解土苓。
然而它跟那个公会会长早已分道扬镳。土苓已然忘记它们本来的动机是寻求真理,这也正是科学的本真目的,而不是罔顾真理而崇拜技术。
*注释:
1.地精的话来自Gilles
Deleuze(德勒兹)和Felix Guattari(瓜塔利)的《Anti-Oedipus》(《反俄狄浦斯》)。原句为:“艺术家是物的主人;他将被打碎被切割被焚烧的东西照欲望机器的配方要求重新整合到一起。”
2.大部分探讨内容来自两部网易公开课:一课是TED《诺顿投弹瞄准器的奇怪故事》,讲师为Mal T.Gladwell,翻译为g Qian,审译为Zhangyi Liu;另一课是TED《科学与民主的相似之处》,讲师为Lee Smolin,翻译为Yuan Zhao,审译为To。
.最后一段摘自电影《TACT》(《超时空接触》)。原著(卡尔·萨根)。原句为:“他早已忘记我们本来的动机是寻求真理,这也正是科学的本真目的,而不是罔顾真理而崇拜技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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