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半掩着,或许习惯了为所欲为的深秋的风很愿意涌开殿门,堂皇而张狂的进入,把门内的一切都镀上一层冰冷的外衣。可是三省殿里有一种莫名的禁制,只允许它们从狭窄的门缝中溜进来,并收敛掉一身的桀骜霜寒。
陆子杞从深层的冥想中渐渐苏醒,沉睡的五感像是黎明前昏黑的庭园,为迎来最明丽的一抹晨光而抖擞精神。这样极富层次感、交叠的感官变化,是他从没有体验过的,他仿佛被一个玄妙的感官世界所包围,眼、耳、口、鼻各处观感次第交结,就如同庭园里横斜的疏影、沾露的青草、浮动的暗香和起涟漪的湖面,共同烘托出清晨第一缕阳光的清丽。
灵台上一片清明,他的感官对接上现实世界,仿佛从鸿蒙九重之外回归眼看到眼睑下的黑,他因此知颜色;鼻嗅到微弱的暗香,他因此知气味;舌搅动了牙床下的津*液,他因此知味道;耳听到隐约的虫鸣声,他因此知声音。
老道士在木台上向他招一招手,一边点头说道:“悟性不错,悟性不错。”
陆子杞走到他身边,老道问他:“感觉如何?”
子杞漫不经心的答道:“不错啊。”他的眼角时不时向窗外瞟去,即使是卢胖子在也好啊,他实在不想和这个看起来随时会入土的老道士独处。不过这殿中仿佛有玄妙之处,他即使心里乱糟糟的不能沉静,打坐片刻竟然也能安然入定,将老道现传他的一套口诀默运几周天,却进入到了“坐忘”的境界,这却是他从前打坐达不到的境界。
老道闭目半响,不言不语,显得莫测高深。子杞正要转头开溜,老道士忽然慢吞吞说道:“你泥丸宫有跳动之势,必是思虑中仍有杂念,不能真正算得‘心斋’,更谈不上‘坐忘’。”
子杞脸上一红,不自然的扭动了几下身体,怕被他看破心事。这个老道虽然只是第二次见,且与他非亲非故,他却觉得如同自己师门的亲长,不自觉便有些又敬又怕的念头。
好在老道并不纠缠这事,又问道:“你是王屋山清虚观座下弟子?”
子杞答道:“晚辈自幼在清虚观学道,近日遭逢大变,寄住在贵观中。常听闻三省殿有仙长讲三清大道,不论派别贤愚,皆可来听。因此来恭聆,果然有不寻常处,只是晚辈愚鲁,许多地方不能彻悟。”
说没有彻悟已经是夸大其词了,其实他真正听懂的并没有多少。他本身并没有出家,在清虚观时某尘子并不拘他一定要通读多少道典,除了道德、南华、冲虚三部,其余任他自便。老道引经据典,有些道教中人视为常识的论述,他却一头雾水。某尘子常对他说:“大道至简,唯有古之至圣得大通达。后人多少篇目牵强附会,偏要诌出一大团典籍来,有些甚或是杜撰,反而遮蔽了后人的眼目。道典之浩繁,如银河星数,连为师也不敢称能从中去繁就简,取出精华之所在。你这一生终不会学我这孤老道士一般,要一头扎进道藏中,每日与经书为伴。因此也不必深求,不然反误了修行。”
然而老道的经解天马行空,也未必熟读道藏的人便能理解,非要福至心灵时,方能彻悟子杞到现在至少还没显露出这等悟性。
老道士的一对长眉向中间靠拢了一点,这已经是他脸上比较丰富的感情变化,“当年我还在外云游的时候,曾和你家宗门的蒂心子结识。我们虽然只相处了几个月,他又比我小几十岁,但却比多年的好友还要投缘。据他当时说,清虚观人丁凋零,使得许多大道不能得传,他很是心痛。他这人脾气又很怪,只想孤独一人悠游天下,至死也不愿收一名弟子。因此他把自己的一套得意功法送给我,想让我觅得一位有缘人,不至使这套功法失传。我也是个懒散性格,这些年竟险些忘了对他的承诺。”
陆子杞搜肠刮肚,也想不起观里有一个叫蒂心子的前辈。清虚观这些年衰败的不成样子,一门上下不过就他师父那一辈的几个师兄弟,他这一辈则只有他这一根独苗,因此几乎没有遗漏的可能。
老道沧桑的嗓音里也多了一点感慨:“我许多年不曾下山,不知如今蒂心子可好?他当年舞的那一套‘有所待’剑法,至今仍历历在目。”
听得“有所待”三字,子杞忽然想起当年师父传他这套剑法时曾说,这剑法是师门的一位师叔传下来的,这师叔似乎便叫蒂心子。师父的师叔,那岂不是他的师叔祖?这老道却不知有多大年纪,竟比他的师叔祖还大上几十岁?某尘子当时似乎是说,这个师叔祖已经坐化十几年了。
“我听师父提起,这位师叔祖早在我出生前已坐化了。”
老道士愣了半响,才摇头叹道:“故旧飘零至此!”旋即喧一声无量天尊,低眉说道:“恭喜小友证道,入南华梦中矣!”
这老道果然道法精深呢,竟然如此轻易的看破生死,几乎有庄子的气度了。可我却子杞立时打住了自己的念头,强迫自己不去想关于生死的问题,他现在还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温养心口血淋淋的伤口。
“你刚才运用的这套法门就是蒂心子传我的那一篇,只不过是宗章第一篇。看来,这功法与你大是合适,就我来看,龙虎山上的修士九成九都练不来这功法。”
“或许只是凑巧。”子杞自幼就没被称赞过天资过人之类的,在修仙之人中,他只能算中上之人,他觉得他师父就比他有天资的多。
“不是凑巧,你有个好师父,给你打下了很好的底子,许多人修行几十年也未必有你这样的心境修为。再者王屋山坐功可上抵清暝,内通本心,最能明心见性,也格外适合这套法门。等你打坐时真正能进入到‘坐忘’的境界,便可以窥得这篇功法的门径了。”
“我只怕前辈所传非人,我师父传我的许多法术我都练不好,实在不敢再贪图什么其他的厉害法术了。”子杞可不是什么十分勤勉的人,若是让他每日不眠不休的苦练,或是像冒襄那样边练边吐血,他是不肯的。
老道嘴角翘起来,说道:“这可不是什么‘厉害’法术,你若用来对敌,只怕要被人打的丢盔弃甲。蒂心子这一套功法叫做‘一语成谶’,据说几百年前也曾名噪天下,只因王屋山历代飞升的修士都曾练过这套法门,这些年却无人听闻。百年来这天下也无一人飞升,况且这功法除非修到极深处,对敌时也无多大用处,因此只怕修士里十九没人愿练。我只问你,是让你王屋山这门功法绝传,还是跟着我练?”
子杞认真的想一想,既然这功法无甚威力,想来也是个细水长流的功夫,不需他日日勤勉不辍,因此便郑重的点了点头。
老道点头说道:“好孩子。我每旬一五九日讲经,你可提前一个时辰来,我把这炼神法门‘一语成谶’慢慢传授与你。”
陆子杞刚出门就看到了大腹便便的卢旭,后者正盘腿坐在三省殿外的院子里,像一口粗笨的大钟。他正用腊肠一样的手指在泥土上画着什么,脑袋尽力往下低,四层的下巴让他做这个动作要比常人困难数倍,好在大肚腩并没有完全挡住他的视线。
他看到子杞从门中走出来,脸上便自然的扯出一张笑容,并向他招招手,笑道:“陆兄不知道对星象有没有研究,正好过来与我参详参详。”
子杞走过去,见他画的是几组星象图,他对这个可是一窍不通,自然不知道这就是他那晚和冒襄对敌时,引得三桓中的天市桓诸星星图。那晚又败给冒襄,卢旭左右思量,总觉得是自身的道法有破绽。他外表虽然油滑,其实却极有韧性,虽然数败于冒襄,却仍没有放弃再次挑战他的机会。
见子杞连连摇头,卢胖子呵呵一笑,随手拂掉了地上的画痕,晃晃悠悠的站起来,并问他在殿中的情形。子杞也不瞒他,一五一十都说与他听。
“一语成谶”卢旭沉吟了片刻,摇了摇头,示意并没听说过这功法。胖子拦住子杞的肩头,笑呵呵说道:“既然是三省老道传的,自然是好东西,陆兄果然得天独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