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之时,修仙之举蔚然成风,天下修行者如过江之鲫。后世者葛洪著《神仙传》,其中几有半数是东汉时人。而论起斯时的修道大家里,道术之深无过张道陵,内气之术当推王真,炼丹术则无人堪比魏伯阳。
《神仙传》中说魏伯阳善炼丹,有三徒,他练成仙丹之后,众徒却害怕是毒丹,不肯服用。因此便用一白犬试丹,果然白犬死掉了。魏伯阳说他披发入山,抛却了身后尘俗,本为求仙道而来。若求不得仙道,也没有后路再可以退,死或不死全看神明的意愿,因此竟服下了丹药。众徒中只有一个虞姓弟子愿意追随师父,也吞下了丹药。结果两人全都落得如那白犬一般下场。剩下两徒为这两人制备棺木,哪知再回来时,却见师父与虞师弟连同那白犬都已飞升而去,因此懊悔不已,却也追悔莫及。
每次说到这事,柳婆婆就忍不住大骂葛洪。她曾对弥越裳说,葛洪在世的时候,她就看过这《神仙传》中的一些,当时实在气不过葛洪胡编乱造,因此就偷偷闯进他的丹方里,把他所有的丹方、药材都砸了个稀烂。
魏伯阳确实有三个徒弟不假,柳婆婆就是他的三弟子,也是唯一的女弟子。然而所谓仙丹一说,则未免无稽,这世上哪里会真有让人服下便可飞升的丹药?柳婆婆有两位师兄,一位姓虞,另一位则是师父的同宗子侄,姓魏。
“我已有几百年没有两位师兄的消息了,可是我知道,他们一定都还活着。虞师兄被传了师父的《参同契》,魏师兄也被传授了一枚金丹,连我这么不成器的弟子都能苟活到现在,又何况他们呢?虞师兄一向厉害,他后来独上天山,继承先师志向,开继大统,创下了伯阳宗一脉,据说时至今日依然是天山诸大宗门之冠。”
可是她绝少提及自己的魏师兄,弥越裳开始尚难以接受她是有八百年寿数的人,当世的修行之人,即使修为再精深,最多也不过有两百年的寿命。何况真正天资绝世的人物,能战胜生老病死,也早该霞举登仙而去了。而柳氏既然有八百年光阴,又怎么仍旧滞留人间呢?
“我原本便功力低微,修道也不过是为了多葆几年青春,并不敢奢望成仙成圣。我师父素来疼爱我,特意为我炼制了一枚千颜丹,又为我独创了一篇练功法诀,说是配合千颜丹,再依此法诀修习数年,便可与天下英雄争锋。哎,可惜我是个不争气的人,我那时候想,自己一个女孩子,要那么高的修行有什么用呢?我本来自负美貌,每天想的就是怎样永葆容颜。后来我偶然发现,竟可用这功法修成的真气换取长生不老!不知不觉已是几百年过去,依旧是当初平平的修为,再想回头时,已是欲罢不能了。”
数百年日子,若不找些事来消磨,只怕要被闷死。她闲极无事,便找出当初师父传给她的丹方来研究。她毕竟是名家之徒,又有数百年经验,炼丹术已有十分火候。饶是如此,仍用了一百年才集齐材料,又用去五十年才练出一颗千颜丹的成丹。这颗“千颜丹”和魏伯阳所创的“红颜诀”便是她夸口可比祖天师功法的凭仗。
“裳儿,你的红颜诀荒废了三日,这几日可要补上了。”
四十年前,柳氏路过虎丘,见这片竹林景色喜人,幽深安静,便建了一间半风舍,定居下来。她对弥越裳的修行敦促甚严,就让她在身边住下,好便于指正谬误。
弥越裳被完颜真临去前那一句话搅得一肚子气,没好气的说道:“知道啦!我当然要苦练了,不然再过几十年,容貌就要被师父比下去啦!”
柳氏闻言脸色一变,勃然道:“我教你红颜诀,难道是为了叫你爱惜容颜?你当初不是说,此生恨不能为男儿身,与天下英雄一争雄长?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志向,心气儿都没了吗?还是你忘了拜师时对我的承诺?”
弥越裳是无心之言,却不料正说中了柳氏的痛处,连忙挨近师父身边,软下口气撒娇道:“师父你不要生气啊!都是那个完颜真,害得我现在口没遮拦,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看我有多用功,一定能兑现承诺的。当然啦,师父你这么年轻漂亮,我就是现在也比不过呢。”
柳婆婆还有绷着脸,自己却先忍不住了,一把将弥越裳搂在怀里,笑骂道:“你这丫头!哪里学来的口舌!”她是个真正孤独数百年的人,每一代能结交上一两个好友,却又不肯深交。因为她百年之后,知交都已死去,却唯有她还孤零零的活着。她当初用情多深,注定要阴阳永隔时受伤就有多深。虽然她与越裳相处不过数月,感情却已极深,拿她不啻于自己亲生女儿一般对待。
而越裳又何尝不把她当做是自己的母亲?她从小就没有娘,爹爹鹿鸣又从来没真正关心过她,她十八年的生涯里,实在没有尝过一点亲情滋味。
屋外忽传来阵阵马蹄声响,越裳出去看时,见是秦轩打马行来,在院门外控住马缰,急匆匆下得马来。他如今在苏州学馆任事,养人望以待时机,只等大比及第便要角逐官场。因为离得颇近,他也时常来半风舍走动。
越裳把他迎进院里,笑道:“师兄怎么有空来这深山里,今日不用讲学吗?你可别是偷跑了出来,若是让老道学们得知,好要喷你一身油墨。”
秦轩如今拜在苏旷门下,是他一大得意门生,越裳当日也来凑趣,拜了苏旷做自己的学问师父,因此便戏称秦轩做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