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二丫悬着一颗心,语出惊人:“师父,他会……死吗?”
王伯狠瞪王二丫一眼:“别乱说。”
话虽如此,然看着那沾了血的纱布,王伯也并非胸有成竹。
裴晏那伤口就在要害附近,若是要好全,兴许还得有个十天半个月,且不可再用力,否则定会留下后患。
他低声叹口气,转而望向自己的小徒弟:“……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小孩子忘性大,王二丫当即收回落在裴晏脸上的目光,笑盈盈道:“师父,我今夜可以出门吗,沈姐姐答应和我一起出去。”
窗下的裴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
余晖未烬。
天还未全黑,绿萼心惊胆战,时不时踮脚,悄悄往楼下望。
那扮作“沈鸾”的侍女早就乘上马车,挽着茯苓的手翩跹而去。
长长的帏帽挡住了一整张脸,若非知晓内幕之人,定然不会有所怀疑。
客栈门口似乎还有王二丫的笑声残留。
青纱帐幔低垂,烛光影影绰绰,摇曳多姿。
沈鸾轻执一红柄彩绣盘金团扇,双眉紧皱。
宫中想要她命的人不少,然沈鸾还是第一回瞧见,有人胆大包天,竟将书信送到绿萼手上。
那人只说叫绿萼将沈鸾带至河边,多的话没再说。
随那书信送来的,还有绿萼家中幼弟的一个手指头。
手指头绿萼不敢告诉沈鸾,只将那书信递上,绿萼忧心忡忡,在房中来回踱步。
手中的丝帕都叫她捏皱。
沈鸾轻声安慰:“游行还未开始,那人若是想动手,定然会选在最热闹的地方下手,这个点……早了些。”
且这客栈早就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包围住,外人根本进不来。
绿萼稍稍安心,紧皱的双眉舒展,她上前福身:“郡主可要用些点心,奴婢瞧着您晚膳没吃多少,特让厨房做了杏仁露。”
沈鸾点头,笑着宽慰:“你这么一说,我还真觉得有点饿。”
绿萼弯唇:“那奴婢去端上来。”
转身往前两三步,绿萼忽然想起不知沈鸾欲加蜂蜜否,她侧目,视线无意那空无一人的美人榻时,绿萼陡然一震,冷意自足尖升起。
如坠冰窟。
帐幔光影交错,适才还言笑晏晏和她说要吃杏仁露的人,此时却不见了身影。
青纱帐幔晃动,那榻上徒留一柄彩绣盘金团扇,安安静静躺着。
……
“别挤了别挤了,我的鞋呢?我的鞋不见了。”
“快快快让开,神女来了,神女来了!”
万人空巷,人山人海。
伴随着一声又一声的高呼,百姓齐齐翘首以盼,恭迎神女游行。
数十名男子手持羊角灯,又有八名男子手持拂尘、销金提炉,簇拥着神女缓缓走来。
一时之间,万籁俱寂。
百姓垂首相迎,偶有胆大的小孩子,偷偷抬眼往上瞧,然也只是短短一瞬,很快,又被身侧的长辈按下脑袋。
低声斥责:“不可对神女无礼。”
沿街悬着各色玻璃绣灯,金碧辉煌。
点点光影跃动在神女眉眼,神像眼睛低垂,慈眉善目,庇佑众生。
众人屏气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深怕扰了神女的安宁。
落针可闻,无人注意到神像中,传出的一声又一声——
咚、咚、咚。
那声音极轻,极轻,细弱蚊呐。
双手双手皆被绳索紧紧捆住,红唇也叫布条紧紧捆着,许是先前在客栈遭了重重一击,后脑勺疼得厉害。
眼前漆黑一片,手脚无力,好半晌,沈鸾方从外面传来的只言片语,辨出自己所在的位置。
她在神女泥像内。
众目睽睽,沈鸾听着泥像外一声又一声的高呼,想求救,然没人听见她的声音。
手指无力,沈鸾只能强撑着,一点一点敲击泥像。
咚、咚、咚。
人潮汹涌,人人拥着神女往前,唯有茯苓,逆着人流寻人。
举目望去人海茫茫,要找出一个沈鸾,无疑是大海捞针。
沈鸾窝在神像内,听着茯苓的声音一点点往前,那嗓音透露着焦急万分,隐约还透出几声哭腔。
“有看见一个身穿素白棉裙的女子吗,这么高,头上戴一支金镶玉步摇。”
那声音极近,犹如在耳旁。
沈鸾艰难坐直身子,强撑着精神,满心满眼都在自己的指骨上。
咚。
咚。
咚。
拼劲全力,沈鸾手脚并用,试图闹出动静。
茯苓就站在自己身边,沈鸾清楚听见她和王二丫的声音,听见她叫王二丫好好瞧瞧,神像附近可有沈鸾的身影。
咚、咚、咚。
“二丫,你快看看那个!”
沈鸾为之一振,敲打的节奏频繁了些。
咚咚咚,咚咚咚。
茯苓:“是我看花了眼,那人不是主子,只是衣裙相似罢了。”
浑身发软,情急之下,沈鸾拿脑袋狠狠往泥像一撞。
咚的一声——
茯苓驻足,好奇四下张望:“……什么声音?”
头晕眼花,黑暗扰乱了沈鸾所有的视线,她强撑着,再次拿头撞向泥像。
咚的一声,这回比上次动静略大了些。
茯苓左右张望,心下狐疑不已。
额头青红,身上的迷香未散,沈鸾再也动弹不得,连手指也抬不起半点力气。
她只能寄希望于外面的茯苓——
茯苓:“算了,找主子要紧,我们去河边找找。”
沈鸾瞪圆了眼珠子,想再次撞击泥像,然身子的力气早就用尽。
茯苓的声音也随之渐行渐远,消失在人群中。
捂着布条的双唇发不出声音,只依稀有“呜呜”的动静发出。
泥像外,一声又一声的膜拜,完全掩盖了沈鸾的声音。
她坐在泥像内,听着众人振臂高呼,听着他们顶礼膜拜。
人人眉开眼笑,笑声连连。
却无人听见泥像内她的求助。
泥像绕城一圈,行至河边时,沈鸾忽听外面一声怒斥:“谁在那里!神女在此,还不速速下马!”
沈鸾泄气倚在泥像内。
倏然,一道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裴晏高高坐在马背上,垂首睥睨,深如墨的眸子阴沉冷静、长剑指向神女泥像:“……这是何物?”
“大胆刁民,居然敢对神女无礼!”
为首的男子丢开羊角灯,拔剑指向裴晏,剑拔弩张。
百姓怒斥声也随之响起。
“你是何人,居然敢对我们的神女无礼,还不快跪下谢罪!”
“神女庇佑我们天水镇风调雨顺,你居然敢拿剑指着神女。”
“官兵呢,还不快速速将这歹人抓了下地牢,这样的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神女不庇佑这样的人。”
“对!对!抓起来抓起来!”
呼声一声高过一声。
沈鸾倚在泥像内,昏昏欲睡,那迷香的后遗症还在,她只觉得眼前愈来愈黑,眼皮沉重。
只剩几分力气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泥像。
那声音极轻极轻,连沈鸾自己也听不见。
她只是不甘心,凭着最后一丝尚存的理智,伸手敲打。
前方水泄不通,百姓扬长脖子,怒目而视,将裴晏团团为住,甚至还有胆大者,上前欲将裴晏拉下马。
裴晏一个眼神掠过,那人的脚步生生顿在原地,只梗着脖子,拿眼狠瞪裴晏。
“是在下无礼了,一时认错了人。”
裴晏拱手,攥紧缰绳欲往后退开。
挡在泥像前的百姓终于退下。
眼皮沉沉,最后一点微光悄无声息熄灭,沈鸾无力闭上眼睛。
下一瞬——
一声马鸣高高响起,裴晏策马扬鞭,直冲泥像而来。
他一剑砍下神女的头。
“咕咚”一声,神女的脑袋骨碌碌滚至地上,重重光影透入,沈鸾眼中的光亮再次被点燃。
“——卿卿!”
裴晏凝眉,双眉紧紧拢着,挥剑砍下束缚沈鸾的绳索,将人从泥像中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