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可得看清楚了，现在出这栋楼的、”

    陈芫唇角含笑，一字一顿道。

    “——是第四个人。”

    虽然多少有猜到冯宝宝的实际年龄可能跟外表不太一样，但奈何她看起来实在太过好骗，在某种程度上，非常之符合大小姐内心对于乖巧后辈的想象，陈芫一时半会儿还没法从学姐身份里脱离出来，习惯性摆出了前辈该有的样子，单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抬起了眼梢。

    楼宇空旷，举目所及尽是茫茫夜色，并没有看见半条人影。

    这不奇怪，她又不修瞳术，圈里手段那么多，总有办法能瞒过这双肉眼，但阵法是不会骗人的，感应到了就是感应到了，不管是什么障眼法，今天也得跟这儿给她现出原形。

    法宝通灵，她甫一动念，就有三枚毫针浮出铜蝉，只在她身周稍作停顿，很快就像找到目标似的朝前方暴掠而去——逼近那人周身五米，针身上便毫不掩饰地腾起一团真炁，在沉沉夜幕的映衬下，亮得几乎能灼伤见者的眼睛。

    与人对阵，大小姐向来不玩阴的。

    这一点倒不全然是出于不屑，实是家传功法和护身法宝之间的冲突所致——不过这对她的战斗力并没有多大影响，女生捻了捻手指，看向了识海中人影所在的方向。

    那个人并没有现身。

    寻常人碰到突然攻击，就算再怎么处变不惊，多少还是会有所反应，但那人的姿态却仍旧极为从容：他显然是发现了，但也显然不当回事，并不避让，在陈芫的感知中，那团人形甚至还回过头，颇有余裕地看了她一眼。

    ……不对劲。

    这一眼仅存在于识海中，她分明不该有任何实感，但在那一瞬间，心底却仍不由自主地生出某种被看破的、无所遁形的错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识海内的那道人形边廓忽地一闪，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阵法当中。

    陈芫慢慢地拧起了眉心。

    前文有表，等闲异人看不见奇门局，是以术士跟人打起架来，天然就占一点云山雾罩的隐蔽优势，而她的阵法又与寻常奇门不同，就算是最擅长身法的门派，也不敢说能在照面间就甩脱她的追踪。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她不及细想，脚踝一转，整个人顷刻间便绷成了一羽将离弦的箭——因为失去目标的缘故，毫针去势不减，又穿行了数米方才停住，此时随主人心意，也在半空中掉头回转，远远缀在了她身后。

    追当然是要追的。

    折腾这么多天，就是为了要把这群盯梢的一网打尽，再顺藤摸瓜去找罪魁祸首，之前虽然没查到这人，但此时此刻他既然出现在这里，不用想也知道脱不了干系。

    再者，她这回杵在外面本身就是为了掠阵，张楚岚姑且先不算，俩术士把人放跑了是他们的疏忽，她要是再把人放跑了，岂不是要跟那两个一起并排当废物——正事很重要，面子也很重要，不管怎么想，都没有善罢甘休的理由。

    再说了……

    那人刚才望来的那道视线在识海中留下的印象仍然鲜明，陈芫忍不住拿舌尖槽牙。

    ——是挑衅吧？那就是挑衅没错吧？

    自打十二岁那年掌针算起，大小姐就展现出了极高的武学天赋，敢挑衅她的人不是被放翻在演武台，就是被知名不具的好心人一通电话送进警察局……或者救护车，虽然一般来说她不会主动找事，但架不住战斗力在线，因此还是很快就变成了兰溪八卦村知名ykw（youknowwho），得亏她不学奇门，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否则声望必然可以后来居上，远超狐狸大仙，成为八卦村脸t第一人。

    知名ykw屈了屈手指。

    阵法没出问题，她现在还能感应到楼里的人正渐次向外移动，而且速度不慢，按说是该等上那么半分钟，等大家会和再追才是上上之选，但那人身法委实有些邪门，现在追出去都不一定能追得上，再磨蹭就更没戏唱——在我行我素这一方面，陈芫一贯很有经验，当即就作了决定。

    “诸葛青知道该怎么找我、”她眼风不动，足尖碾过地面，头也不回地交代道。

    “我去——”

    冯宝宝：？

    冯宝宝努力试图理解她的意思，未果，若有所感地望向了身后。

    起风了。

    风一直都是有的，北京的晚风总是又急又冷，在荒楼间徘徊辗转，像是死灵不甘心的幽咽——理所当然，这种程度的风对陈芫来讲并不足挂齿，但这次的风却有所不同，来得匆忙，平息得也仓促，手腕被握紧，风里有熟悉的气息。

    不知道为什么，陈芫忽然有点想笑。

    她本来以为自己会生气的。

    可比起生气，高兴的情绪却出乎意料地占了上风，至少这一刻是这样，时间仿佛在瞬息间就倒流回过去，那个时候没有谎言，没有秘密，也还没有淋过雨。

    “……这么紧张做什么？”

    她垂下眼睛，掩饰住眼底那一点将溢出的笑意，顿了顿，平淡、且若无其事地调侃道。

    “观要是看见，今晚得睡不着觉了。”

    *

    这句话说得颇有一些拉踩的嫌疑。

    武侯家新一代传人里，诸葛青固然是天地人神四盘皆精、几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独一无二的天才选手，但其他人也不都是甘心就这样被压一头的废柴，既然没法在广度上超越，那就争取在深度上进行碾压——就比如这次来北京的三个人里，诸葛观擅长地盘，诸葛升主修神盘，诸葛萌则专精人盘，各自都是相关术法领域中的佼佼者。

    学霸多少都有点学霸的自尊心，如果被人赶超，不服气肯定是有的，可要说睡不着觉，那倒也不至于。

    同门修行，本来就应该是你追我赶，更何况诸葛青在八卦村里的地位打小就超然，相当标准的别人家孩子，几乎每一个跟他同期进过族学的弟子都有感受过被这个名字统治的恐惧——每、一、个，他对上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对下则是永恒的不灭传说，至今仍是同辈中各种纪录的保有者，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很好地锻炼了诸葛家弟子的抗压能力——如果会因为被这样一个人赶超而睡不着觉，那从他七岁起算，全八卦村都该失眠十七年。

    大小姐不喜欢拉踩，这实是很好接的一句玩笑话，也是她隐晦抛出的求和暗号：她想脱离大部队独自行动固然不对，但诸葛青不分缘由就来碍事也有错，两错相抵，大家一笔勾销。

    诸葛青不吃她这套。

    月照荒楼，在地面上逶迤出一道棱角分明的影子，青年眉目都被掩在阴影里，拖长了声音，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替她补全了最后几个字。

    “——去、去、就、回？”

    陈芫：哦豁？

    她敏锐地嗅到了一丝风雨欲来的味道。

    这人偶尔是会有阴阳怪气的时候，青梅竹马那么多年，陈芫还不至于听不出他话音里藏着的那一点冷意，显而易见是动了真火。

    诸葛青很少会这么生气。

    至少是很少对她生气，就算上次躺进龙虎山医务室，狐狸大仙也是无奈居多，陈芫自省了三秒钟，心说自己这回应该罪不至此，试探性地回头看了眼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