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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毓到敦煌会馆的时候,这里已经空荡荡了。
薛宣平捧着一个青花大碗,正指挥着赵毓发过来的几十个账房清账。
“老赵,发财啦,发财啦!”薛宣平吃了最后一口裤带面,赶紧把碗放下,“这一次赚的钱,十辈子吃喝嫖赌都花不完!”
赵毓同整个雍京打对盘。
他赢了。
通杀!
至于西北道的生死约,不过是他割麦子时候顺带着收割的半亩地韭菜。
“其实你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的银子没兑出去多少。”
薛宣平用布巾摸了摸嘴巴。
“要说,那东西可真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纯度,舔一舔都是甜味的。这群挤兑的人也是有病,刚开始一个一个的跟抢不到水饭的饿死鬼,后来一看银子多了,他们又说什么现银太沉,不好拿,还有什么放在家中不安全。于是,在他们围观了这些白银之后,非常心满意足的揣着你给的汇票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了。”
货币的根源在于“信任”。
黄金白银这样“五行百产之精华,山川、阴阳所炉备”的贵重金属做货币,是因为稀少、贵重和不容易腐朽的天性得到百姓的信任。这种信任非常可贵,尤其在乱世更是可贵。山河破碎的时候,只有金银这种集天地灵气的圣物可以穿过战争与生死,拥有不灭的信用。
不过,“信任”一样可以锻造,却极难,难于登天。
如果不难,那么自从中统大宝钞崩溃以来,大郑王朝三百年的盛世,为什么不能再锻造出一份“信任”?
西北道赵字头的汇票踏破生与死的关口,在白银国度一片兵荒马乱的时候,被留园高纯度的白银锻造成“不灭的信用”,得到了天下的“信任”,从而一举收复失地,拥有重塑江山的权力。
这些宣纸做的白银就像是慈悲的雪,覆盖了大地上所有伤痕,也许无法治愈这满目疮痍、尸山血海,至少不会再呈现暴尸荒野之象了。
“老赵,关于咱们西北道的赌约,我是这么想的。”薛宣平,“除了老八之外,大家把份子留下,各自的生意拿走。我估计你也看不上这些鸡零狗碎。大家兄弟一场,一起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不要把事情做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好。”赵毓点头。
薛宣平,“老八的事,我,……”
赵毓说,“老八的那一份也让他拿走,他家中有一群大小老婆和孩子,这些人都要吃饭的。不过,……”
薛宣平,“怎么?”
赵毓轻飘飘的说,“把昌渡吃里扒外,将我们有鸾字头债票传扬出去想要掏空西北道的事情告诉萧老大,让他离开之前自己清理门户。”
“嘿!”薛宣平,“这做法我喜欢,你还是那么阴损阴损的。不过,……”薛宣平心中有些狐疑,“老赵,你是怎么知道这事儿是老八捅出去的?”
赵毓不说话。
薛宣平一拍脑门,“嘿!我都高兴傻了。这缺德事儿都能做的出来,不是老八还能是谁!”
他们到了厅堂。
“你老丈人一直在,你们进去喝喝茶,我这边的事马上就好。”
赵毓看见尹明扬坐在那里,正在看一本书。
“爹。”
看见他一来,尹明扬放下书,从椅子上站起来,“你来了。”
薛宣平没靠近过这位尹部堂,他害怕,不过他听见尹明扬赵毓翁婿两个人说话,就站了一下。
——奇诡!这位不可一世的部堂大人怎么还站起来?!
赵毓不是他们家的入赘女婿吗?
老赵不是应该签了“小子无能,改名换姓,活不回家,死不回莹。遵守家风,勤耕苦作,如违管教,逐出家门,乱棒打死,不得异言。泰山滚石,永不回头。”的入赘婚书了吗?
怎么,这位尹部堂面对老赵表现的,……,这么客气?
客气到似乎都不像是长辈面对晚辈。
他们好像是,……
赵毓不知道薛宣平肚子中的小九九,他让人给尹明扬重新换了一盏茶水,“爹,今天多亏了您在这里坐镇。您给我的汇票我让账房尽快清账,您找人带回云中,把那些土地再赎回来。桂宝儿娇生惯养,三百亩地是吃不饱的。还有,那笔汇票放到赌局一部分,我算了一下,赚的有点多,您有什么打算?”WwW.ΧLwEй.coΜ
“你看着办。”尹明扬也坐下,“我说过,绮罗的那份就是你的,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
“好。”赵毓点头,“我让人买些田庄、铺子什么的,再存一些现银和汇票。这些东西桂宝儿和花骨朵对半分,您觉得可以吗?”
尹明扬点头,“好。”
今天一白天的暴雨将园子中的树叶与花打落了一地,仆从连忙打扫。只是,毕竟初冬了,枝头上挂不住青翠的叶子与似锦的繁花,于是,刚打扫完不一会儿,青砖上又落下几朵蔷薇。
薛宣平看到赵毓也坐下。他先是长长舒了一口气,随后,端起来盖碗,手指捻着碗盖,将茶水刮了刮,开始安静的喝茶。此时的赵毓像戈壁上的游魂。
不知怎么了薛宣平打了个激灵,他那颗饱含着裤带面的脑袋中有什么东西从平日不见天日的底部微微泛了起来。
他耳聪目明,做“包打听”的生意。
薛宣平曾经听到过一个传闻,有人说尹明扬一世英雄,可惜,却私德有亏。这个“亏”就是“攀附”,而且还是“献女攀附”。想他堂堂疆臣,手握重兵的“藩镇”,居然也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情,有些局外人还颇为不耻。只不过这个传闻过于荒谬,事实上,有关帝王将相的传闻大多荒谬的离谱,所以大家传起来非常热烈,但是真正相信的人却不多。还有,能让“藩镇”攀附的人,地位不言而喻,哪能瞒得住?
人家尹部堂只有一个闺女,还找了个上门女婿,日子过的也通顺。赵毓这个人身世过于诡秘,虽然可能因为是罪臣之后的原因不能像他老丈人那样建功立业,却依旧能纵横西疆。
久而久之,关于尹家攀附的传闻就淡了。
此时,薛宣平不知道怎么了,心中冒出来一个想法,像刀一样,根本挥之不去。
传闻,……也许是真的!
赵毓放下盖碗,举目四周,他的眼神又停留在外面,以巨木构架的四面八角楼上挂着“西北道”的匾额。
微雨依旧未曾停歇。
此时的匾额没有签了生死约离去那日见的刺目,深沉的木色,在灰暗的天空中被雨雾半遮半掩,显得厚重而恢弘。
却有一种即将落幕的悲怆。
赵毓回到大正宫的时候,已经是夜里。
寝殿中,文湛坐在百盏烛火下,拿着银刀正在削荸荠。这是今年太液池中最后一网了,捞了它们上来,整个太液池中仅留下红莲的残骸,根部窝在淤泥中,等待着明年开春重焕勃勃生机。
赵毓坐在他身边,文湛喂了一颗削好的荸荠到他口中,赵毓一咬,清脆爽口。
“真甜。”
文湛,“今天刚捞上来的。”
赵毓,“我是说你。”
“……”
皇帝看了他一眼,仅仅莞尔,低头继续削荸荠,只是手指似乎有些握不稳刀柄,几下都滑了。
赵毓轻轻笑了一下,才说,“你从户部调了那一百多十个账房还在清账,估计没个十天半个月的,账目是不会清爽的。韦睿他们也不能退,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善后,对了,那些人把御林军的那层皮换下来,只穿黑色劲装,还不难看。哦,留园的银窖露了白,不能再用了。我听说西山那边有一座山被挖空了,好像是当年那位先王的银窖,可以把那些白银放在山里。”
“嗯。”文湛听着只是点头,似乎,此时削荸荠才是他最重要的事。
赵毓又说,“这一次收割的有点狠。好的消息是,银价平稳,户部收税不用刮地皮了;更好的消息是,养兵,应该也够了。”
手握雄兵的“藩镇”是皇帝的心腹大患。削藩之后,如果没有巨额军费支撑,必定酿成兵灾,到时,盛世必然倾覆。
文湛又喂了他一颗削好荸荠,“晚上饿吗?”
“不饿,刚才我在敦煌会馆吃过了。我看西北道的匾额也要换,你给我再写一个,我找人雕刻好,挂在那里的四面八角楼上。”
“好。”
文湛起身,旁边的黄枞菖连忙捧过来清水瓶和丝巾为他洗手,随后,他拉起来赵毓,“一起出去走走。”
绵延了一天的雨,终于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