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还未落下山头,村子里家家户户已经接连起了炊烟,唯有村子西头的君老二家还冰锅冷灶的没有动静。几间一字排开的破草房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君远山手拄着一截枯木拐杖,靠在屋子外面的柱子上沉默不语,一身粗布衣裳上面大大小小全是订的歪歪斜斜的补丁,头发倒是梳的很整齐,用一根分不清楚到底什么颜色的带子绑在头顶,只是满脸的枯槁,双眼无神的看着不远处那散的七零八落的木棍子。
那本是年前家里两个年长的孩子上山砍回来的树枝,捡那最好的用镰刀修剪的光滑平整之后用藤条编制的篱笆门,早上起来还是好好的,可他不过是带着几个孩子去了田里一趟回来就成了这般模样。
若不是隔壁顾家的顾凉尹去地里喊,他还不晓得不过眨眼功夫家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先不说那散架的院门,也不提被洗劫一空的屋子,他被大郎和二郎架着赶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瞅见了躺在屋子门口的女儿。田里的稻子已经抽穗,能下地的都忙着去扯草了,因着家里有个才刚刚满两岁的小五他便将九岁的三丫头君明月留了下来,谁知道眨眼功夫早上还活蹦乱跳的女儿这会儿就这样躺在门口,胳膊上手上都是抓痕,二郎抱她起来的时候地上还有一滩血,若不是大郎在他身后扶着,他当场便要倒过去了。
二郎将君明月放回屋子里转身去厨房舀了水把她后脑勺上的血清洗了这才出了屋子。屋子里的光线暗,他也看不清楚君明月脑袋上的上有多重,只是看了门口那一小滩血眸子闪了闪,而后嘴角抿在了一处,虽然不知道伤的如何,但是在脑袋上,留了血,人又晕过去了,怕是不会轻到哪去,只怕是醒过来也不会太好。他没有看见的是,转身之后君明月那只搭在胸口的手缓缓的无力的耷拉下去。
君远山自从回来就保持着那个姿势没动,一直朝外面看着,君大郎和四郎耷拉着脑袋坐在一旁的木头上谁也不敢开口。
“哇……”屋子里的君小五醒了,见四下无人张嘴便嚎了起来。
刚刚到外面的二郎闻言噌的起身打破了这诡异的平静:“小五醒了,我去看看。”话毕便起身进了屋,他实在呆不住了,太憋人。小三到现在都还没有醒,家里的东西都被那边弄走了,现在不想办法先给找个郎中看看,那样杵着又有什么用。
他前脚刚进屋,后脚君家大郎脾气便爆发了,清秀刚毅的脸上还沾着刚刚从田里带回来的泥,裤脚还挽在小腿处,可他浑然不觉,只觉得这会儿心里的火噌噌往上冒怎么也压不住。长这么大,他从来都是个好脾气的,乖巧听话,从来没对谁发过火,眼下还真是破天荒地的头一遭,顺手从房檐下的过水沟里抄起一根棍子朝那不算院子的院子外面走去。
“你做什么去,回来!”君远山被他这番气势汹汹的模样惊的回了神,猛然抬头朝着他的背影吼了一声。
君大郎闻言一怔,刚刚聚起的勇气突然就泄掉了,耷拉着脑袋走了回来,无奈的看着房檐下苍老的爹爹嘟囔道:“爹,小三到现在还没醒来,我要去那边找大伯和大伯母。他们家两兔崽子打了小三,不能就这样算了。”
“那你还想怎样?小三要不跟人家动手,会被打吗?”君远山六神无主的拍了拍头,三丫到现在都还没醒,家里分文都没有,大夫也不愿意上门,他实在不知道怎么办了。
“他们不来抢东西三姐会跟他们动手?一家子土匪,抢了我们的房子还想抢别的……”一旁的四郎忍不住气愤的吼了出声,换来的却是君远山暴怒的一拐杖。
“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说谁是土匪,那是你祖父祖母!你听谁胡说八道的……”换房的时候他才多大,连三岁都没有,若不是有人乱嚼舌根,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君远山气的手指着君四郎,说着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四郎跟君明月是双生子,今年也刚刚满九岁,因为长年吃不饱的缘故,一张脸只有巴掌大,蜡黄蜡黄的,个子硬是比同龄孩子矮了一截,只有那一双眼睛因为太瘦的缘故格外的大。
这会儿挨了君远山一棍,大眼睛里顿时起了一层水雾,而后便再也憋不住,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君远山上头还有兄长,君家老爷子跟老婆子都跟着大房在过,两个女儿都已经嫁人,家中只有两个儿子,却格外的不待见他,自从他回了上河村明里暗里不知道占了多少便宜去,可是人心还是不能知足,隔三差五的就上门打秋风拿东西。他原先是在县里的太爷家做奴才,在马厮看马,却得了府中小姐的眼,将身边的大丫头春娇许了他,后来太爷升迁施恩放了一批奴才出来,他和媳妇张春娇就在那批人之中。
临行时大郎已经八岁,君明月和四郎不过两岁,两人回了上河村后除了孝敬二老,多余的银钱置办了田地和房屋,日子看上去过的也算是滋润,却不晓得后来为何一家子被赶了出来,除了那六亩田身无分文。
君远山有子女五人,女人张氏不受老太太待见,三天两头的被苛责发难,生君明月兄妹俩之后身体就不大好,后来又怀了小五,在生小五的时候难产去了。一晃已经两年,张氏一死家里便没有了主心骨,君远山养活五个孩子便跟人早出晚归的去伐树,却不想放树的时候被砸断了腿,躺了大半年才能下地,家里仅有的六亩田全靠十四岁的大郎和十二岁的二郎,找人犁了田,勉勉强强撒了一些麦种。
前半年年头又不好,家里的粮食除了纳粮便没有剩多少,这大半年一家大小都没有舍得吃一碗干饭一口细粮,就是两岁多小五也是跟大人吃的同样的东西。今日那边大概是知道他们爷几个都,明目张胆的过来抢东西,但凡能拿的上手的一件都没有放过,若不是顾凉尹亲口说的是君老太太李氏带着儿媳妇和孙子上门闹,君二郎到现在都还有些不敢相信。
眼前这情形跟遭了强盗有啥区别,简直就跟蝗虫过境一样。他本来觉得这些年自己的心已经够稳沉了,可这会儿依旧免不了愤怒,只是他一贯不喜欢说话,深邃的眸子微垂,狭长的睫毛顺着眼皮搭下去,将他眼中的情绪都遮掩起来。
拿过床头的小衣衫给小五收拾好,见她自个撒欢的跑了出来,这才转身进了那间所谓的厨房。
厨房里除了一座黑漆漆的老灶,一口水缸,就只剩下一张还算新的案板。案板上空荡荡的,除了几只缺口的碗歪歪斜斜的倒在那,其他没有东西。
二郎见状不由得翻了翻白眼,这些人是多狠啊,不过一中午,能搜刮走的都拿走了。盆子里还有他昨日上山弄回来的两只山鸡,因着天色太晚就没有煮,用盐腌着放在盆子里。这回连盆子都没有留何况是放在盆子里的野味,怪不得小三这次整这么大动静,合着真是打强盗呢。
默不作声的再度出了屋,也不理会房檐下大眼瞪小眼的父子几人,快步绕过那一排晃晃悠悠的篱笆栅栏,寻了几颗还能见绿的菜回了屋。日头已经偏西了,这一家大小的肚子还空着,晚饭,不,午饭都还没着落呢!
再度回了厨房,扔下手中的菜,然后走到案板前顿下来,手在案板下面的地面上摸索半天,居然刨出一个洞来。他轻车熟路的从地洞里拎出一大一小两个袋子,小的是米,大的是麦麸。还好早有准备,这几天省着点基本就能应付过去。以后,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反正有自己在,总不会让一家子饿死。
熟稔的起火烧了半锅开水,舀了小半碗米进锅,熬了半天,锅里还是水多米少,清亮亮的能看见人影。他无语的盯着锅瞅了半响,转身抓了一大碗麦麸洒了进去,随后又加了半篮子青菜,一锅东西总算是能沾上筷子了。
茅草搭的屋子没有留窗户,一关上门哪怕是大白天屋子里也是黑漆漆的,外面的君远山正在犹豫要不要舔着脸再出去借钱,又或者再去求一求村里的郎中他再赊账一回,好歹过来给孩子瞧瞧。却不知道君明月方才咽过一次气,这会儿躺在床上的人已经醒了。
头上疼的厉害,君明月艰难的抬了抬手想揉一揉,但是胳膊也酸疼,浑身跟散了一样。屋子里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线,身子下面硬邦邦的,她觉得这回自己真的是挂了,不知道遇到哪个好心人帮忙将她入殓,没有让野狗把尸首分了。这会儿自己定然是躺在棺材里的,不然这么黑这么硬,咯的她浑身都疼。
疼……
不是死了吗?做鬼还知道疼?
来不及再想,肚子里咕叽一声跟流水似得,她一愣,不顾身上的疼痛咬牙翻了起来,脚一甩就到了床边,空的?尼玛的,这是什么鬼地方?
末了,一股子记忆猛然就闯进了脑子里,疼的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又躺了回去,这是用脑过度么?
自己这回还真是挂了,死在那个牛鼻子道士手里,死就死了,就是不知道那臭牛鼻子挂了没有,居然敢拿《两仪功》诓自己,不拉他一块下地狱自己这口气这么咽下去的,那不是她君明月的风格。
这个小豆芽也叫君明月,居然跟自己是一样的名字,只是自己当年取这名字的时候师父说过“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览明月”,寓意极为大气磅礴,自己也是很喜欢,而这小豆芽只是因为生在八月十五晚上,明月高挂,家里人就借此取了这么一个名字。
君明月除了对练功感兴趣,其余的大都不怎么讲究,得了名字,其他的什么都抛在了脑后,那些今天丢了一颗蛋明天藏了两个土豆的琐事她根本懒得,只是郁闷了一阵便罢了,盘腿坐在床上冥想打坐,恢复体力。
坐起来了半响这才恢复了一些,起码能看清楚外面透出来的一丝光线,她起身摸索着在地上找了一双可以挂住脚趾头的鞋套在脚上,而后寻着那丝光线摸索着出了门。
外面的君远山才刚刚迈开两步身后的屋子就发出一声响,回头一看自个儿闺女顶着一头鸡窝似得头发摇摇晃晃的站在门口。
“小三,你醒了!”君远山心中一喜,猛然转身,拐杖差点都没有扶住。
君明月却是看也没有看他一眼,兀自顺着食物的气息面无表情的朝一旁的厨房慢慢吞吞的走去,似乎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声音,也没有看见房檐下几双带着关切的眼神,这会儿她只有一个感觉,饿!
厨房里,君二郎正在将锅里卖力的搅动,加了麦麸的粥要多搅搅才会更稠一些,少年那修长的睫毛如同蒲扇一样掩在如星辰般的眸子之上,稚嫩的脸上有着与年龄不符的稳重和认真。他正忙活着,后面一道声音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
“喂,那谁,你在煮猪食呢?”君明月撑着昏昏沉沉的脑袋起身一路摸索到厨房,肚子饿的已经感觉不到头疼了。想找点吃的,却不想屋子里有人在煮东西,顿时醒来时那种物是人非的郁闷一扫而光。然而一走近看着锅里的东西,心中顿时怄了起来,那是人吃的吗?
二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猛的一转身,紧绷的脸瞬间软和了下来:“小三,你醒了,走路怎么没有声音呢?”
君明月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一声“小三”叫的风中凌乱了。
“喂,你喊我什么?”即使二郎再迟钝也意识到她此刻语气不善,他没作多想,只当中午跟人打架的气还没散,于是没有做声,只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