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逸,是解饿也是一种享受。
她在这面摊认识了犹太人斯特恩。是个清晨,她在这里吃小面,走来个提老重皮箱的西装革履的洋人,他放下皮箱,坐了她身边的空位:“老板,来碗小面。”做手势,“干熘,提黄,加青,重辣,宽面。”光头老板应承:“要得,少汤,偏生硬,多加菜叶子,油辣子要重,不要细面和韭菜叶面,要宽面。”这洋人的重庆话地道,吃小面比她在行,她盯他一笑。洋人朝她回笑:“小姐,您好!”她回道:“您好!”“我叫斯特恩,是犹太人。”宁孝原跟他说到过一个犹太人,好像就叫斯特恩,说这老外仗义,是他袍泽兄弟。“啊,您是,是那有星星意思的公司的老板吧?”她想确认一下。“对对,我是‘斯特恩公司’的老板,‘斯特恩’就是你们中文‘星辰’的意思。呃,您咋晓得?”“在重庆的犹太人不多,听我一个朋友说起过,您大老板噻,名声远播。”她没有说宁孝原,宁孝原在她心中已经死了。斯特恩笑道:“说不上大老板,得贵国人的好,得重庆人的好,做点儿猪鬃、皮毛、山药生意。”倪红说:“我朋友说您很会做生意,说您仗义。”“哦,我很高兴,请问,您朋友是谁?”“他死了,不说也罢。”“哦,对不起,让您伤心了。您朋友……哦,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我叫倪红,人旁倪,红颜色的红。”“倪红,嗯,这名字要得。能告诉您在哪里做事吗?我是说,如果您不反对的话,我抽空去找你,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呢。”她吃面条,没有回答,她不想说自己的上工处。斯特恩耸肩摇头,没再问,三下五除二面条下肚:“对不起,倪红小姐,轮船要开了,希望还能见到您!”提皮箱两步三梯朝江边走。
酒好不怕巷子深,她舍近求远来这面摊,为的就是吃这碗这里的好吃的麻辣小面。吃完付钱后,她背上月琴,拎包登梯。
天更黑,昏暗的路灯把她的身影拉得老长。
她登上石梯后,右拐,过花巷子,朝前面的她上工的“弦琴堂子”走。
“弦琴堂子”黑墙绿瓦,条石拱门,霓虹灯招牌闪灼。拱门不大,挂有木刻的楹联,上联是“满街人都是那话”,下联是“唯有我清白传家”,横联是“独不傲众”。她就是看了这楹联才来这里上工的。
门口立有两个青春旗袍女,有个旗袍女右脚的布鞋开了口子。见她走来,两个旗袍女齐向她抱手哈腰微笑,那布鞋开了口子的旗袍女把右脚收到了左脚后面。她佯装未见,朝她俩颔首笑,抬脚进门。
门内是老大的厅堂,雨滴状吊灯的灯光明丽,有旋梯通向二楼,楼上楼下房间不少。厅堂内的摆设是中西合璧式的,有中式桌椅,有西式沙发,有中国山水画,有西洋美女图。端坐有一群丝光绸气的旗袍女,齐向她微笑招呼。她知道,她们都是下江人,分得有扬州帮、苏州帮、沙市帮。五十多岁的妈妈笑迎过来:“红女子,等你的客人来了。”领她上楼。妈妈也是下江人,是从杭州逃难来重庆的。妈妈待她不错,点她的客人多了,妈妈待她更好。
她是去年晚秋在“精神堡垒”附近卖烟时认识妈妈的,那天,她伤心透了。
她不想会在“精神堡垒”遇见她盼待、愤怨的宁孝原,她打他骂他,还是跟他上床。次日,雨后大晴,醒来的她发现他已经走了,泪眼汪汪。狗日的定是找赵雯那个狐狸精去了。唉,他俩真要是好了她也没有办法,当然,也许赵雯看不上他,那最好,她太爱他了。不论啥子情形,总得要有个结果有个了断。她去了宁公馆找他,新来的何妈说少爷不在家。她去了“涂哑巴冷酒馆”找他,涂哑巴摆手摇头。他龟儿子跑哪里去了?去那狐狸精家了?可她不晓得赵雯的住处。她挂了烟匣子卖烟,心口堵得慌,叫卖香烟有气无力,或许会在街上遇到他或他俩。老天有眼,那天,她看见他俩了,是在湖广会馆门口远看见的。她紧跟慢跟他俩去到那餐馆的包房门口,欲进去,被餐馆的伙计拦住,说不许在这里卖烟。她说,她认得包房里的人。从包房出来个老头,带死了房门,说他是这里的老掌柜,说你认得也不行。她急了,说那男的是我男人。老掌柜怒了脸,说她疯了,打胡乱说,喝叫两个伙计把她架出会馆,不许她再进入。她又气又急,不死心,围了依山修建的老大的会馆的高墙走,见有棵大树紧挨高墙。水上人家女儿的她,从小就敢下河洗澡敢上树掏鸟窝,把烟匣子藏在附近的草丛里,爬树翻墙进了会馆。天黑了,夜幕掩护她摸到那陡峭的石梯前,上面就是会馆那餐饮住宿的挑檐楼阁,她趁黑警惕地登上去,走进回廊时,看见宁孝原抱着赵雯进了一间客房,心冷,完了,他两个是说成了。那客房门口站着个膀大腰圆的伙计,门缝透出蛋黄色灯光。她跃出回廊,沿树丛轻脚轻手朝那客房走,宁孝原,我倪红爱你是因为你也爱我,我是绝不死皮赖脸求你的,绝不做小的,我们当了赵雯的面把话说清楚了。她接近那客房时,门开了,老掌柜出门来,带死房门,对那膀大腰圆的伙计说:“守好了。”膀大腰圆的伙计笑:“放心。”老掌柜说:“你狗日的离远点,人家两口子做事情,莫要去偷听……”她听了好难受好愤怒,抓树杈的手划出血来,“咔嚓!”树杈断了。老掌柜和那膀大腰圆的伙计发现了她,不由她分说,揪她出了会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