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哲弘在宽仁医院外科病房里躺着,打了石膏的右腿被钢丝牵引悬吊。有生以来,他第一次住医院。那颗不知何人射来的子弹击伤他的右腿骨。他在这病床上躺了四个多月了,真切体会到宁孝原说的负伤躺在病床上的难受。宁孝原是打日本鬼子负的伤,可以炫耀,家伙就在赵雯跟前炫耀。自己呢,受伤原因至今不明,即便是搞清楚了,也许还不能说。
戴老板来看望过他,分析是涂姐一伙的人朝他开的枪。可涂姐现在是啥身份?藏到哪里去了?她难道是共党?他真想出院去查明真相。可大夫说急不得。可不,确实是急不得,伤筋动骨一百天,又遇伤口严重感染,他至今也出不了院。好在这里的条件不错,床褥桌柜窗帘尽皆白色,蟑螂色木地板铮光透亮,膳食也好。这是重庆的第一家西医院,是重庆开埠后的第二年洋人开办的。这里的大夫技术一流,对他说,伤口感染与初次包扎处理不当有关,来院后,经抗感染和手术治疗,感染得到控制,骨伤愈合不错。说只要他配合治疗,安心调养,会痊愈出院的。
他最担心的是残废,怕成瘸子,影响公务不说,就不好跟赵雯相处了。
他这病床临窗,可一览嘉陵江水,顺流东望,可见双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此时里,早春的艳阳高照,晴空无云,不时传来轮船的汽笛声和纤夫的号子声,有鸽群飞过,鸽哨鸣响。
他好想站到窗前观赏,却是动弹不得。
他被那群船上的安保人员摁住时,穿少将军服的蔡安平持枪赶来,怒斥了那帮安保人员,上过战场的蔡兄脱下衬衣为他包扎止血,找来木条为他固定伤腿,说是流血过多会死人的,不固定好骨头会长不拢的。安保人员去叫了船医来。他忍着伤痛对蔡兄说了事情的原委,蔡兄即叫安保人员全力追捕凶犯。船到丰都码头后,他被抬下船护送回了重庆。他后来得到的消息是,“民联”轮到南京终点码头,下完乘客卸完货,也没有追查到涂姐和那开枪之人。他后悔自己手软,早该击伤涂姐的。他很感激蔡兄。
祸兮福所依,这老话讲得好。
他住进宽仁医院后的第三天,赵雯就来探望他了,她是去找他时得知他受伤住院的。之后,她又来过几次,买了水果、糕点来,陪他说话,给他读报纸,为他倒尿壶。他这么想时,耳朵直了,听见“噌噌噌”的脚步声,哈,她又来了!
病房的门被推开,屋里一亮,拎了苹果的赵雯进病房来:
“今天是礼拜天,呃,这苹果大,甜惨了。”
他高兴,久躺病床的难受一扫而光:“赵雯,坐。”
“当然要坐。”赵雯舒眉笑,坐到他床边。她穿绿色圆口毛衣,白衬衣的翻领露出来,细白的手拿了个苹果一圈一圈削皮,削完,划成几牙,一块块喂他,“是不是很甜?”
“甜。”
“当然甜。”
他大口吃苹果。
赵雯拿毛巾给他擦嘴:“吃慢仗点嘛。”
他笑:“好吃!”
赵雯继续喂他苹果:“好吃就多吃。”想到什么,“今天的报纸又有国共摩擦的消息,会不会大打啊。”
他嚼苹果:“早迟的事情。”
赵雯叹道:“咳,自己人打自己人,惨。你说那上党一战吧,阎锡山的11个师就没有了。”
“共党那刘邓狡猾。”
“阎锡山也是,恁么多的军队,装备比共军好得多,竟然败了。”
“阎老西无能……”
两人谈起国事。
一个苹果吃完,他还要吃,这是难得的享受。赵雯就又拿了个苹果削皮喂他。
他吃苹果,咂嘴说:“这个更甜,甜透心子了。”
“心子也能感受甜?”赵雯笑,“晓得你那意思。”
“知我者赵雯也。”
“莫东想西想,来,多吃些,骨头长得快。”
“你听哪个说的,多吃苹果骨头会长得快?”
“我说的,苹果的维生素多噻。”
“耶,一颗子弹引得美人来呢。”穿上校军服的宁孝原进病房来,将手里的一袋水果到床头柜上,妒忌说,“有美人喂苹果,老子们挨枪子住医院,就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好事情。”
赵雯黑眼盯宁孝原。
宁孝原笑:“啷个,我说得不对?”
赵雯拉过张凳子给宁孝原:“你那嘴巴不干净。”
宁孝原挠头坐下:“嘿嘿。”
袁哲弘说:“宁老弟,你就再挨一颗子弹,看看会不会遇见这样的好事情。”
宁孝原说:“有这样的好事情,我挨十颗八颗子弹都情愿。”
“说些啥子,”赵雯乜宁孝原,“十颗八颗不把你打成筛子了。”
宁孝原哑笑,看袁哲弘:“才听说你老兄受伤住院了,我进城来办事,先来看看你。”肃了脸,“你们干特工的也不容易,查到凶手没有?”
袁哲弘摇头。
“可不可以说说过程?”宁孝原说,“我好歹是个老兵了,帮你分析一下案情。”
赵雯说:“他不得说,总是那句话,职责所在。”
袁哲弘锁眉头:“啊嗬嗬,都十多天了,这伤口还痛。”
宁孝原心想,你娃装嘛,就不再问。
三人闲聊,说起美国在日本广岛投下原子弹、德意日覆灭、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伪满灭亡、台湾光复、联合国成立、中国远征军与中国驻印度军队在芒友会师、越南独立等事情,都兴奋激动。
看护推了治疗车来给袁哲弘打针。
赵雯就起身说,哲弘,走了,下次再来看你。宁孝原也起身说,我也走了。他俩出病房门后,袁哲弘心里不快,倒给了孝原这家伙跟赵雯相处的机会。又想,赵雯三次来看自己,还喂他吃苹果,她心里是有他的。
看护给袁哲弘打完针后不久,一位不速之客进病房来,是窦世达。他穿国军上校军服,络腮胡子刮得精光,提了糕点。戴老板来看望袁哲弘时对他说了,窦世达部已经被军统所属的交警总队收编了,窦世达那副手赵绪生顽抗被击毙,窦世达愿意回归,被任命为交通警察第七总队的上校副总队长。袁哲弘知道,军统所属交警与管理交通的交警决然不同,是戴老板为防止因上层内斗而削弱军统所辖武装采取的措施,目的是保持军统的武装力量,是得到了委员长首肯的。其总部的机构庞大,设有作战训练、情报、经理、军法、副官五个处,处长都是少将。等同于作战部队。
窦世达向他敬礼:“报告袁处座,卑职来渝向戴局长述职,来看望您,听您指教。”
“请坐。”袁哲弘说,心里不快,自己冒死去策反他未果,小日本投降了,他倒摇身一变又成了国军的军官。想到小时候自己崇拜过他,加之戴老板说了,为剿共大业,要团结利用好窦世达,这家伙打仗是可以的。笑道,“窦兄,不要您呀您的,当年你喊我小崽儿,就叫老弟吧,亲热。”
窦世达坐下,不自然地笑:“我实在是惭愧,对不起你和你们当年的那帮小伙伴。”
“过去了的事情就不说了。”袁哲弘说。
有看护进来为袁哲弘输液。看护出病房门时,袁哲弘叮嘱看护:“我们说点事情,我没有叫你们,你们不要进来。”
看护点头,出门带上病房的门。
“戴局长已经把你提供的情况给我说了。”袁哲弘说,“你再把你跟涂姐的事情详细说说。”
窦世达长叹:“我是太爱她了!”细说了他前年秋天冒死来接涂姐的事情,说了在湖广会馆那客房里打晕涂姐的事情。
“窦兄,你也下得了手?”
“没得法,她要杀我,可我是不会杀她的,只好打晕她,抱了她逃离。”
“你租用的一艘木船?”
“是,我抱她去江边,租了只木船下行。她醒来后泼天煞地骂我,要跟我拼命。我好说歹说劝她,她总算是平静下来,抱了我哭,答应跟我走。”
“她还是跑了。”
“是,你涂姐刚烈。她说跟我走,其实是计策。船到涪陵时,她说想吃火锅,我就领她下船进城去吃火锅。你涂姐能喝酒,我两个喝了好多酒说了好多话,她说要为我生一堆娃儿。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少,她还没有怀上娃儿。我当时感动得抹了眼泪。我喝高了。她说去茅房解手,可她一去就没有回来,跑了。”
“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涪陵城那么大,去哪里找嘛。”
“不晓得她现在的情况?”
“不晓得,我亲自并派人查找过,没得她的丁点儿消息。”窦世达两眼发潮,“哲弘老弟,谢谢你,谢谢你没有杀她,你反而倒受了伤。对不起,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的。”
袁哲弘钦佩涂姐,也失望:“她的线索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