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胡滢大大一惊，秦翎墨这样的人，在百姓眼里铁石心肠，在朝臣同僚眼里黑心黑肝，就是没人觉得他会哭。

    可是现在他确实落下一滴泪，顺着脸颊缓慢地滑落。

    胡滢不禁叹口气，谁说青丘山的狐狸俊美无双，面前的人不言不语，只不过站在那流了滴泪，竟然就叫人觉得心抽抽的，难怪戏文里那些个妖魅精怪往往都被书生迷了心窍。

    “他其实还惦记你的，不然也不会记得这么远久的琐事……”胡滢轻声说，说到一半就住嘴了。这简直是废话，只要长点脑子的都能看出来，何况秦宰相。

    闭了闭眼，秦翎墨并没有去擦拭泪痕，而是抬眸缓缓说道：“之前我就得到消息，朝中很多人希望父亲能回来。当初皇上并不想严办，就算流放也并非荒蛮之地。若是有个理由可以赦免流放，那皇上必定会让父亲重回京中，恢复爵位。”

    “可是为什么别人想老王爷回来呢？难道他们希望他回来继续推崇五石散？”胡滢到底不懂官场深浅，只觉得这完全说不通。

    “这当然不是，他们想要的是让父亲替代我。”

    胡滢怔了下：“这怎么能替代？老王爷有罪，怎么能替代你？”

    “那如果我不幸重病，又无子嗣，这支血脉唯一的源头就是父亲……”

    胡滢猛地恍然大悟，拍手道：“我知道了！到时候皇上必定不能让你们家血脉断绝，毕竟也是王公贵胃。肯定会招老王爷回来坐镇，到时候就算皇上把宰相职位给了老王爷，以他性情也绝对是挂个闲职而已，那他们不但大仇得报，还以后可以重新耀武扬威了！”

    秦翎墨赞赏地笑笑，不过一闪而过：“而父亲想回京就需要理由，他始终不过得惯乡野生活。”

    “所以才想要下药害你，只要你一倒下，朝臣们就会上奏让皇上把老王爷弄回来，可这也太卑鄙了！别人就算了，他为人父怎么能算计儿子！”胡滢替秦翎墨打抱不平，还想说点狠话，可又怕触动他伤心处，只能作罢。

    “自古王公贵胄家的情分就像酥酪上那层奶皮，说有就有说没有就没有，薄如蝉翼。”秦翎墨似乎已经恢复常态，他将那封书信重新放回鲤鱼刻板里，拉开抽斗，将信放了进去。

    胡滢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想要从他神情里看出些什么，但当一个人憋足了劲想要掩饰自己的情绪时，外人，不，是外狐很难看穿的。她吐口气，瞬间心念百转，她脱口而出：“你其实早就知道这件事吧。就算不确定也肯定猜疑过。”

    秦翎墨没说话，只是垂着头，所有目光跟精力似乎都凝聚在桌案纹理上。

    “所以在我说陈医师可疑时，你才极力辩解。因为你知道能指使陈医师陷害你的只可能是你父亲，你不想承认也不想面对，所以虽然早就猜疑却当做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者你想赌一把，看你爹是否顾念血肉亲情？”

    胡滢越说越觉得事情就是这样，也越觉得火大。

    “你自己也知道，王公贵胃情分浅薄，何况你跟老王爷还有心结。若他真是下了杀手，你还这么消极隐忍，根本是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或者你觉得亏欠自己爹的要如此偿还？”

    “身为人臣，我没有错。身为儿子，我大不孝。我想过，这样可以让父亲消消气的话，也不是不可以。”这些话秦翎墨原本不想对任何人说，就连金啸也不知晓，可是此时此刻，他却有倾诉的冲动。

    “然后你病重了，挂了，死掉了。你的新政，你保的小皇帝，你之前所有的努力跟奋斗全部白费。恶人更恶，百姓更苦，你何不干脆现在悬梁上吊，反正结局都是一样！”

    凌冽的话语一股脑喷薄而出，一直压在心底的怒火燃烧起来，就连胡滢自己都暗暗奇怪：到底自己为什么这么焦虑，好像难过纠结的是自己一样？

    她以为秦翎墨会狡辩，会抗拒，但他只是抬起头定定地望着她，然后说：“你说的对。”

    这多少让胡滢有点想吐血，老娘我说了这么多，你就给整这么一句？她才不信这么点道理那黑心宰相会看不透，无非就是身在局中，不肯醒脱罢了。说通俗点就是……

    “幼稚！”胡滢呸了一声，当然只是声音没任何液体吐出来，要知道她还有一大半的钱在黑心宰相的账单上，万一一口口水吐出去毁掉几十两银子，那她就心疼死了。

    秦翎墨苦笑，但看得出来，比刚才神情气色轻松多了，他伸手将额前的发往后捋：“是有点，我还在想着跟父亲撒娇，从心底深处希望他能原谅我，希望他能认同我的做法。”

    他顿了下，眼底光芒明亮：“不过，你说得对，我可以耐心说服父亲，但是父亲当初错了就是错了，从我临危受命成为辅佐大臣那天起，我要做的就是永远贯彻我的意志。”

    说到最后，有道不分明却耀眼的光芒从秦翎墨眸底闪过，让他的双眸更加深邃黝黑，透着股泠然。

    胡滢知道，黑心宰相又回来了，刚才那一滴泪更像是一场梦境。

    不过她心里反而觉得高兴，她对秦翎墨又多了几分认识。在这之前，她始终觉得这人虽然是个好官，但心还是硬的，黑的。现在看来，他还是个普通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