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兰芝点了点头:“是我。”
那人脸色微微一动,说:“那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找金乡长去。”
不一会儿金乡长来了,顶着个又秃又亮的脑门和个油亮亮的酒糟鼻,进门先把陈兰芝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向周大全道:“周村长,这就是你不对了啊,今天要带着咱们村的先进工作者来,咋不提前给我打个招呼哩?我也好叫乡里头准备一下。”
周大全赔笑脸:“金乡长,俺们来其实也没啥别的事儿,就是一来啊,问你再要点布,二来……”
金乡长一口打断他的话:“周村长啊,不是俺说你,当村干部这么多年了,咋会一点长进都没有哩?报纸上都说了,咱们八十年代最重视的是啥啊?就是人才啊!对待象陈兰芝姑娘这样的人才,我们就要一万个重视嘛!那个小陈啊,你是第一回到我们乡办公室里来吧?你看我们这里的办公环境怎么样?”
陈兰芝懒得和这种人废话,直接说:“金乡长,我们今天是为了前几天定单的事情来找您的,不瞒您说,我们也没有想到这一次定货会竟然会办得这么成功,所以我们需要……”
陈兰芝话没说完,就被金乡长一口打断:“小李啊,这会儿几点了?”
小李回答:“快十一点了。”
“哟,到中午吃饭时间了啊,周村长,小陈,咱们先不谈公务,先一起吃个饭好不好啊?”
厂子里的活儿压着手,谁有心思在这里吃饭啊?陈兰芝正要开口拒绝,周大全在后面偷着扯了扯她的衣服角,暗示她别说话了。转脸冲着金乡长笑道:“成成成,刚好我还能陪乡长您喝几杯哩,俺们这会儿就到旁边那馆子里头定菜,一会儿咱们办公室的人可都得到啊。”
出了门,陈兰芝小声说:“大叔,咱们是正常办事儿,他给咱们办是份内的事儿,不给咱们办是他不讲理,咱们还要跟他要个说法里,这会儿还花钱请着他喝啥哩?”
周大全说:“丫头啊,你到底还是年轻,不知道这里头的沟了坎了的。
咱们这厂子刚给弄得好起来,可不敢把乡长给得罪了,要不然,他一句话,怕是往后还要为难咱,这会儿咱们花钱请他一场,往后这关系处哩顺了,咱们也能省事儿。一会儿你啥话也别说,叫俺来应付就好。”
周大全知道金乡长这个货是不喝酒不办事儿,到了这个点儿上硬要扯着大家一起吃饭,那就是肚子里的酒虫又作怪了,往饭馆走的时侯,又拐到旁边的商店里买了点好酒好烟给带上。
民间有句俗话说得好,叫作官大一级压死人。要是搁在外头,乡长这个职务算是芝麻绿豆大点个官,可是一放到这山高皇帝远的乡下,他就算是土皇帝头一挑了,想要在乡里头拿捏谁一下那可就太容易了。
以往那一界的乡长和周大全打交道不是一年两年了,知道他是个耿直的脾气,向来不曾难为他,两个人的关系也算是处得不错。
新一届的金乡长来了,周大全和他还没正经打过几次交道,倒是先替他收拾过两回烂摊子,一回是乡办工厂里面生产的床单布卖不出去了,乡长硬塞给周大全一批,另一回就是乡办工厂里面有一堆使不上的机器快生锈了,乡长又塞给周大全一堆,两堆都是走的严家村扶贫的项目,钱进了乡长的口袋,垃圾全都处理给严家村了。
周大全觉得这个姓金的乡长刚一上任自己就帮了他两回忙,该着他领自己的情,没成想一见面,人家又给自己一个下马威。要说这个周大全还真是个死心眼儿,看不出来金乡长这种人的人品,就是标准的欺软怕硬,你越是窝着气给他帮忙,他就越以为他能拿捏着你。周大全觉得自己是一片诚意地待人,对方也定然会以诚意对待自己,于是周大全扎了扎裤腰带,拿出了舍命赔君子的气势,自掏腰包请老金他们喝上一场,力图把事情给解决了。
出了乡政府就有个小饭馆,听说是乡长家亲戚开的,周大全刚把一桌好菜给备好,乡长领着乡里的会计,妇女主任那几个人全都已经等在酒桌上了,每一个脸上的表情都有点不阴不阳的。
金乡长小眼一眯,笑着往自己旁边的座位上看了看:“兰芝姑娘今天可是主客,应该坐在上席的位置上。”
周大全赔上笑脸:“金乡长,小姑娘家家的胆子小,脸皮薄,哪里坐得了上席,我就坐在你旁边,一会儿陪着你多喝两杯。”
金乡长脸上明显挂了霜,冷哼一声:“周大全啊周大全,不是我说你,你这个人啊,就是夯头巴脑的不开窍啊,刚才不是兰芝说有事儿要跟我说吗?你坐在我旁边又算是咋回事儿了?”
陈兰芝哪怕是再迟钝也看出来金乡长这会儿没操好心,当即说到:“金乡长,长话短说了吧。
您也知道,我们厂子刚接了一个大单子,全是外商的单,我们得赶时间赶质量把衣服早点给人家交货,可是我们一个村里的生产力不够,所以想借你的手,帮我们把单子给分出去一些,给乡办的其他几家厂子去做,只要保证质量,肯定有足够的利润空间。”
“利润?”金乡长拿着一对金鱼眼冲着陈兰芝瞟过来,似笑非笑地说:“说到利润,我得问一句,这一回你们厂子里头赚得不少吧?
我听说陈兰芝你是根据营业额提成的,这一回你也不少赚吧?
这会儿活儿干不完了,跟我们来说利润了?合着你们村儿的人把肉都给吃了,把汤也给喝了,留下点骨头渣子来打发我们来了?”
陈兰芝更正道:“金乡长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说,按劳取酬,利润平分,不存在什么分配不均的问题。”
金乡长脸一寒,抱着肩膀冷哼一声没说话。
周大全赶快站起来道:“金乡长,您别生气,孩子岁数小,说话直,这个俗话说的好啊,酒上见真心,我这个当叔的先自罚一大碗,替孩子先赔个礼。”
周大全话一说完,倒了满满的一碗白酒,就往嘴里灌,陈兰芝急得一把拉住他:“大全叔,你这是干啥哩?今天咱们是来办公事的,你哪儿能破着自己的身子玩命喝哩?”
周大全对着她猛递眼色,金乡长当即一声冷笑:“周大全,行啊,在小姑娘眼前挺得脸面啊。得了,我这个当乡长的在人家眼里没有脸,我这个乡长那可是混得可不如你啊,今天的事儿咱们也不用再谈了,你们的活儿,我们不接,至于你们要的那些床单布,对不起,我这儿也没有。”
周大全赶快拉着他说好话:“金乡长,看您这话说的,您再怎么着也是咱们乡的最大领导,没您的指示,俺们村儿能干啥啊?孩子刚才的话,您千万别往心里头去,这个酒我铁定得喝,我啊,怎么着也得敬你。”
周大全二话不说举着酒碗一仰脖子“咚咚咚”灌进去一大碗,辣得直皱眉头,又毫不犹豫地又灌了两碗下去。
陈兰芝站在他身后都直替他胃痛。
眼看周大全三碗酒灌下去,人都有些站不稳了,扶着桌子强撑着冲金乡长笑:“那个……金乡长啊,我这个诚意已经摆在这儿了,咱们这一回能接上这么大一笔生意不容易,请您老人家千万帮帮忙。”
金乡长看着他冷笑一声,把眼睛又冲着陈兰芝扫过去:“周大全,你是有诚意,可是人家呢?人家有诚意没有?人家把我这个当乡长的看到眼里没有?”
陈兰芝立马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了?这是要逼着自己喝酒呢?本来是件挺简单的事情,就是联合着几个乡镇企业一起做笔买卖把钱都给挣了,到了这种人手里那就得有一万个复杂了?!
陈兰芝气得青着脸不说话,金乡长早就没有耐性了,当即把桌子一拍,凶巴巴地说:“陈兰芝,别当自己了不起,说来说去,你这个厂子不还是在我的地盘上开着的吗?
现在只要我一句话,你这厂子别说赚钱了,我不让你接着开,你也就开不了,别不拿我金乡长当干部,今个儿这酒,你还真就是非喝不可了。”
周大全急声道:“金乡长你这是……”
旁边有人照着周大全胳膊上一按,周大全一个站不住,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
其实在场的所有人都看明白了,今天金乡长是故意拿捏他周大全呢,谁让你周大全运气那么好,屁股大个村就能办个厂,厂子刚办起来就让市报省报的人接二连三地报道你?
前阵子眼瞅着你那破厂子堆了满仓库垃圾,撑都撑不下去了,原想着你也就是风光这么一阵子就完了,结果,一转眼你们又活过来了,还大挣了一笔。嘿,你越是能耐大,运气好,老金我就越来多拿捏你几道!从你手里把油水给挤出来,先养饱了我再说。
金乡长满肚子坏水一个劲地翻腾着,又止不住眯着眼盯着陈兰芝看,越看越是心里头痒得难受,恨不得现在就把她给拉到怀里来。
旁边有一个女的,看上去也是乡干部的打扮,感觉到金乡长看陈兰芝的眼神不对,一脸连酸带妒的说:“陈兰芝,这酒可是乡长敬你的,你可得识个好歹,别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和外商打上交道,就不拿咱们本地干部当回事了。”
陈兰芝一下子就恼了,回头怒视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那个女的冷哼一声,一脸“你懂我也懂,何必把话说明白”的眼神。
陈兰芝气得胸口发堵,站起来说:“金乡长,你的意思是说,今天只要我把这碗酒给喝了,你就给我们厂子里批布?也让乡办的厂子替我们代加工?要是我不喝,这个事儿还就办不成了?”
金乡长大嘴一咧,笑出一脸无赖相:“只要你把酒给喝了,一切好说。”
陈兰芝忍着气不开口,已经有人把白酒满满地倒了一大碗摆到她面前,满屋子人一齐虎视过来,金乡长眯着一对金鱼眼把陈兰芝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上来,嘴角不自觉的就挂起一抹淫笑。
嘿,之前就听说他们严家村里头藏着这么一只金凤凰,今儿个才算是得到机会见上一眼,果然名不虚传,长得又漂亮,人又能干,就是脾气倔了点。
倔,也不怕,反正你今天求着我了,我今儿个就给你来个恩威并施,往后打交道的日子久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不开窍也得开窍了。
想到这里,金乡长止不住有些得意,冲着陈兰芝色眯眯地一笑:“兰芝啊,你虽然能耐,但是到底年轻,今儿个叔不是难为你,是在教你呢,往后你一个女人出门在外做生意,该是咋应付场面上的事儿,心里也就有数了。
你乖乖地把眼前的酒给喝了,今天所有的事儿,叔都给你办了,往后,咱们两个常来常往的多走动,你看看怎么样啊?”
说着话,金乡长伸长了手就要来攀陈兰芝的肩膀,陈兰芝手一扬“哗”的一声将酒泼了金乡长一脑袋:“你是谁叔啊?给脸不要脸的东西!”陈兰芝话一骂完,扯着周大全就往门外走。
金乡长气得一个愣怔,把桌子一拍上前就要来扯陈兰芝,周大全拼力把陈兰芝护在身后,气急败坏地道:“金乡长,你这么欺负一个女娃子,你可过份了啊!”
金乡长没理他,伸着一对胖手来扯陈兰芝,周大全“咚”的一拳打在他的鼻子上,气急败坏地大声吼道:“这么欺负一个女娃子,你是牲口啊?”
旁边几个人一看乡长挨打了,一个个的都有点着急,有上来赶快把乡长从地上扶起来的,有按着周大全免得他发酒疯的,那个妇女主任,上前一把扯着陈兰芝,生怕她跑了。
只听“咚”的一声响,房门突然被人一脚踢开,所有人一回头就看到了满脸怒气的瞿红生。
金乡长愣了一下,捂着骂道:“你是谁啊?二话不说就往这儿闯?”
瞿红生看了一眼满脸通红的陈兰芝,脸色陡然变得铁青。
旁边有人提醒金乡长:“这个人叫瞿红生,以前在严家村当过支书,现在不干了。”
就是个村支书啊?金乡长把眉头一挑:“咋着?你也是严家村的?今天也是为了你们那个厂子的事儿来的?嘿,看来你们严家村的人都不懂规矩啊?今天我们就得让你们懂懂规矩!叫人来,给我打!”
金乡长话没说完,瞿红生一抬手,揪着他头顶那几根稀毛往旁边一甩,当即甩了他一个大马趴。
瞿红生一手护了陈兰芝,一手扶了周大全转身就往门外走。
金乡长被他甩得一脑门子撞在桌子上,陡然大怒,冲着身后的人大叫:“嘿,你一个过了气儿的村支书敢和我这个当乡长的撒野,你不想混了吧?把他给我抓回来!”
还真有几个不怕死的上来拉瞿红生,瞿红生头也不回,随手抡了个椅子往身后一砸,这些人立马倒在地上一大片。瞿红生目不斜视,扶着周大全上了门口停着的小轿车,又护着陈兰芝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金乡长急得跳脚,站在原地大喊:“反了,真是反了!现在打电话到乡派出所,就说下面有人要打领导,叫警察把他我抓走,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办公室小李算是读过几天书的,赶快一把拉了他:“金乡长,你别喊了,你没看见他开的可是小轿车,还是红旗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