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她醒了大感宽慰,笑道:“我听说你昏倒了,就过来了,你现在头还晕吗?是出了什么事?”
崔昭媛倚在靠枕上,眸中尽是担忧:“陛下今夜不是要去迎仙殿见华美人么?这都什么时辰了,怎么还在我这里……”话未说完便簌簌咳嗽起来。
皇帝忙轻柔帮她抚背,这才惊觉昭媛后背竟已枯瘦至此,便说道:“来日方长,待日后再去也不迟。只是庭意你,身子本就孱弱,今日又是什么事让你昏过去了?”
他唤了崔昭媛的闺名,崔昭媛一滞,双眸顿时涌起凄清的泪水:“表哥,你是知道的,我从小身子就不好,偌大一个承恩伯府,母亲主持中馈,虽有心照料我,却也只是有心无力,大哥、二哥年长我许多,只有我三哥和我年龄相近,打小就是三哥陪着我、照顾我,后来他娶了我三嫂,三嫂对我也那样好,有什么好的都紧着我,我打心眼里将她视作我的亲姐姐!”她掩唇咳了会儿,又说道,“长乐侯府杨太夫人的侄子强娶了她亲妹妹为妾,这事有大长公主作保也便罢了,可他们还要背地里羞辱我三嫂家还没出阁的姑娘,这些年连带着承恩伯府脸上也无光……”
皇帝自然记得那年杨世功强娶宋家姑娘为妾的事,只是当时他忙着处理陇州疫情,便将这件事交给了大理寺承办,等他回过头来,却木已成舟,崔昭媛历来是个心思重的人,只是她总不至于为了娘家嫂子一个妹妹的事昏倒……
崔昭媛缩在软枕上,眼尾一抬见皇帝神情淡淡,心内思索着说道:“我未进宫时见过宋姑娘,是个满腹诗书、知礼守礼的人,晚上有人来报,说她被杨太夫人的侄子虐杀死了!我虽知道她活不长,却不料她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竟落得如此下场!”她自然不是来哭诉宋家姑娘的苦命,话头却是一转,“当年姑母在时还能庇佑崔家子孙,如今姑母已仙去多年,上京的人便不再把承恩伯府放在眼里。陛下,你还记得广昭六年的花朝节,我已有身孕五个多月,上仙县主本来在和几个小姑娘簸钱,见我经过就狠狠把我推倒在地,以至于我当天就小产了!”
她的语气很是无力,想是想起了那个夭折的孩子,面上浮起一个温和而苍凉的笑:“我早早就给孩子取了乳名,却不想他福薄,还没来得及见爹娘一眼便魂飞魄散……”
听得崔昭媛说起这件事,皇帝心中犹如万箭穿心,他子嗣稀少,自文安皇后难产去世后,仅王婕妤为他诞育了昭节公主,因而那年崔昭媛有孕,他满心欢喜,却不料被寿昌大长公主的外孙女灵鹤生生扼杀,只是那时他正推行新政,大长公主的长子又在边疆抗敌,连周太妃也劝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是以他还要与大长公主虚与委蛇。这些年长乐侯府权势滔天,他虽力挽狂澜褫夺了大长公主商议朝政的权力,但到底余威仍在,大长公主仍是悬在晋国上空和他心头的一把利剑。
也不知是感怀那个还未来得及出生的孩子,抑或是悲愤于大长公主的肆无忌惮,皇帝肩膀微微颤栗,强忍悲声:“若是那个孩子还在,必定不舍得你为他这样伤心。”
崔昭媛强笑道:“他们怎么会让有崔氏血脉的他活下去呢?”
这话有如当头一棒击中皇帝,他直起身静静品味昭媛这一番话,摇头冷笑:“谁生谁死,并非一个外嫁了的公主能做的了主。”
锦被下,崔昭媛捏紧拳头,宽慰他道:“都怪我不好,提起这些往事惹表哥你伤心。”她飞快看了皇帝一眼,故作淡然道,“如今承恩伯府式微,子孙都不见得能有大出息,不比长乐侯府的子弟,只有我三哥,上个月才从黔中道回来,看着长进了不知多少。”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陈尚宫好整以暇侍奉阁外,抬眸见月色笼罩下的九重宫阙与树影交叉重叠,她就说么,这进了宫的女人,谁还会想着儿女情长,这深宫中除了家族荣誉还有什么值得寄托?只有心甘情愿成为家族棋子的女子才是一个完美的后宫女子……倒是可惜了华美人,大好前程却受了牵连,也算是无妄之灾,不过在这宫里,只有所求不一样,谁也别说自己可怜。
花间醉堂庭院里高柳如烟,叶梢沾了浅浅的绿,自上至下缓缓流注,无声滑过陈尚宫瘦削的脖颈,她却毫不留情,挥手撩开,见阁内有内侍走出,便随意问道:“陛下有什么安排?”
那内侍躬身道:“陛下将承恩伯府的崔三爷从宁夷郡调去了御史台台院任侍御史一职。”
陈尚宫由衷赞叹:“这倒是个好差事,你快把旨意告知秉笔监,让他拟好诏令送去中书省。”
内侍辞别后匆匆离去。
崔昭媛替崔家人讨来晋升,却仍装模作样请皇帝去往迎仙殿,却被皇帝推辞。
花间醉堂香风醉暖,亥时却有雨水倾盆而下,狂风弄得廊下挂着的玉色银罗兰竹帘翻腾狂舞如草书,恰似徽宁此刻的心境。
她沐浴后便换了一身水兰绣金丝倒垂海棠的睡衣,只露了两只小小的丝履。乌浓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只簪了几支浑圆的珍珠,映着她凝润如玉的脸庞。阁内挂着几幅纱帘,上面密刺锦绣繁花,阵脚细密浑然天成,将榻上端坐的美人遮掩得如同雾里看花。
等了一个多时辰了,徽宁面上的神色从娇羞褪色成了清冷,似悬在廊檐下冰凉尖利的冰棱。